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荤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苏轼《东坡》
受冤的鬼魂立于堂下,开始了述说。
那李浩许是这几日念叨于书生王进自觉浪费了很多口水,此番陈述当真说得言简意赅——
“小魂名为李浩,是扬州商人。日前欲归家探望妻子云娘而回扬州,于途中避雨暂住于一位丁姓烧窑户家中一夜,店主丁千见财起意,将小魂袭杀,并与邻居江万里合谋将小魂焚尸铸盆,尸体即成现在小魂寄身的乌盆。第二日盆成,丁千将这盆交予他合作多年的铺子寄售,铺子是一户姓魏的人开的。小魂当日就被上京赶考的书生王进买回。小魂死得冤枉,又被拘于此盆不得脱身,不知不觉间蓄了一身怨气,为了洗脱冤屈,遂求助于王进。小魂托梦与他,谁想建立了精神联系,便将此事详述与他,求其来开封府为小魂伸冤。”
“可有物证?”
“此盆即是小魂物证!”
“可还有其他物证?”
“袭杀小人的斧头就埋在丁家后院窑旁树下!小人衣物虽已烧毁,但是小人随身玉佩金饰或可在丁家附近的当铺中寻得。”
“可有人证?”
“吾妻云娘曾于一月前收到小魂寄予家中言说近日将回家一趟的家书一封,且那丁千夫妇与邻居江万里皆见过小人尸首,或可算得人证。”
“书生王进,你可有补充?”
“小生在购买乌盆当日注水其中,原欲作洁面只用,不曾想那水化为血色,小生信其有冤,故以一介书生击鼓鸣冤,本只求还天地昭然,只望大人能还这冤魂一个清白!”
“好!张龙。”
“属下在!”
“带王进去往后厅休息。”
“是。”
张龙带了王进退出大堂往后厅去。
“展护卫!”
“属下在!”
“你速带此魂往扬州查证,至于乌盆,就留于本府手中留待日后作为物证。”
“属下遵命。”
展昭上前,向那魂魄施了个礼道了句得罪,便举了巨阙。只见得金光一闪,那魂已搬至巨阙剑鞘中暂住。
那李浩虽已成鬼,对此番搬家仍旧表示受到了一定的惊吓,一直到出发,这魂才从木木呆呆的状态中缓过来。
公孙先生捧起乌盆,抱去了工作间,放上了专门存放证物的架子。
包大人紧随其后,往后院去做准备。
展昭也回了猫窝,简单包了两件换洗衣服,顺便给李浩烧了一件让他换上,又往包袱里和身上放了些银两,执了巨阙去向包大人和公孙先生辞过行,就翻身上马,直赴扬州。
带着个鬼,自然是夜里赶路方便。虽未必赶得上夜市,也有宵禁后通行的腰牌,一路上倒真是畅通无阻。
自开封出发,连夜赶路,经商丘,取道永城、宿州、蚌埠,转道向东,直取扬州。
话说这一日,还有个人也到了扬州——正是我们已经好久不见的白五爷。
白玉堂两日前在酒坊闷得慌,向干娘讨了个往茉花村去看丁家双侠的由头,就牵了马,,向东取道扬州,准备流连几日再去找丁家兄弟切磋切磋喝酒谈天。
白玉堂从客栈里出来,在大街上闲晃许久,不觉间到了下午,也不知这瞎转下来走到了哪里,只是入目一片民居,估计是普通百姓居住的地方,没有什么危险,也就放松了心情溜达。
却没想转角大路隐约有一角蓝衫闪过,看着实在是熟悉得很。未及多想,身体已经先一步跟上,转了两个角,却跟丢了。
白玉堂却不知道,就在他回身四顾的功夫,那一人一骑已闪过岔路,往不过十步外的客栈住下了。
一人出门在外之时,展昭有抱剑睡觉的习惯。
但这次,展家猫咪迷迷糊糊抱着剑正要睡觉的时候,那寄身剑鞘夹缝的魂化了虚弱的形出来,吓得展昭差点儿拔了剑——这一路上那魂总是说话却并未现身,自个儿都要忘了里面还有个人、不、魂了。
要知道,巨阙平日里也是会时不时冒出来一两句话的!
只见那虚渺的魂满面通红,嗫嚅着开口,“展大人,您这几日总抱着小魂同睡,小魂……实在忍不住——”
猫脸刷地红了,“抱歉李兄,这是展某失误,展某曾居江湖,习惯于抱剑入睡……”
“江湖人视剑为生命,小魂可以理解。”那魂羞涩地笑笑。
(高瘦+羞涩=……为什么某雅自个儿写着写着就寒了。)
“多谢李兄理解。”
“展大人,你……罢了。”
“?”
“小魂无事,大人请休息吧。”
李浩的魂化入剑鞘不见,展昭迷茫了一会儿,抓了枕头蜷成一团,便睡了去。
待展昭睡着,那魂复又化出剑外,看着睡熟的展昭,长叹一口气——展大人,展昭……若是能守在你身边,此仇报不报,对现在的我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魂苦笑着望着展昭熟睡的侧脸,展昭似乎是被那目光盯得久了不大舒服,把脸往怀中的枕头上蹭了蹭。
如果魂也能喷鼻血的话,那么展昭早就该被染得一身红了。
白玉堂追丢了人,自嘲一番后将此事定义为自己太过思念那人以至于眼花,就跑回客栈里边刷马去了。
平常这马一放出来,就先蹭蹭他然后任他泼水,今日马一放出,居然蹭了蹭他撒腿就跑了!
——果然是春天了么……
白玉堂抚额。
白玉堂黑线着运起轻功追了出去,到刚刚追丢了人的地方往岔路一拐——
白玉堂愣了愣神儿,揉揉眼睛,看着自个儿的马仍旧在和另一匹自个儿熟得不能再熟的马蹭颈打招呼,只觉得心情无比激动:那猫儿居然肯来找五爷我了!虽然害羞了不敢直接来见五爷,但是这充分说明了五爷不是在单相思这事情就好多了不是!
白五爷啊,您就没想过,这猫要是去找你,为什么去的不是江宁而是扬州呢……于是其实自信心膨胀什么的在知晓真相的一刻容易带来巨大的心理落差啊!
不管白玉堂在门外纠结了多久研究进还是不进的问题,展昭这一觉醒来正是夕阳西下,逢魔时刻,预示着展昭此行工作任务的正式开始。
展昭走出客栈,没看见柱子后仍旧为着在纠结要不要进去这个问题而和商风忆巽聊天商讨中的白玉堂。
目送着自个儿家主人走远,忆巽喷了喷响鼻,鄙视地看着那纠结了一下午还在纠结的白玉堂,伸出右前蹄指了指展昭离开的方向,白玉堂茫然地转过视线去,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黑夜中最后一点阳光间的蓝色背影……
白玉堂恨恨地瞪了一眼忆巽,看那马一脸无辜转头蹭上自个儿的商风的颈子,白玉堂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你们主人我们还没有什么进展呢,你俩就这么在五爷面前秀恩爱?!等着,五爷什么时候得了空儿一个心情不好说不准就把你们炖了!
忆巽瞥了白玉堂一眼——你敢动我,不怕我主人和你绝交?我可是他师父托付了照顾的!
白玉堂摸摸鼻子,往展昭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了——五爷我大人大量,不和俩畜生计较!
展昭一直往北,直出了通泗门,仍旧往北而去。
白玉堂远远缀在后头,连眼睛都不敢眨——谁让这猫儿最喜欢的衣色就是这极易融进夜色中的墨蓝色!一眨眼睛就是五爷我有再好的夜视力也是白搭啊!
出了通泗门往北,运轻功疾奔一个时辰,在官道旁,绕过一个极小的山包,山的那一边山脚,住着一户人家,虽是夜晚,仍旧灯火通明,后院里面甚至可见火星四溅。
“那里,就是丁家,我绝对不会认错!展大人,您往丁家左边沿山大约半里,定有一户人家,那便是江万里家!”
“你且莫激动,容我先行探路,以探虚实。”
这年头杀了人夺了财炼了骨灰做了盆,居然还在原地心安理得过日子不跑不躲不避官差甚至还预备好要去交税……该说是这宋朝的生活□□逸了吗?
屋内是空的,空无一人。丁千夫妇(李浩言)正在后院借着月华烧东西。
看着出窑的盆,我清晰地感觉到剑鞘里李浩的惊惧愤怒,看着张狂地大小的李浩,我真的庆幸不是任何人都能看见鬼神之状、闻鬼神之声——这状态癫狂至极,大悲大怒之下,血泪漫出眼眶,连带着一双手上长出尖锐指甲——这正是要成为怨魂堕入枉死城的先兆!
弃了那对夫妇,展昭抓紧时间带着李浩躲进树林,运起法力念诵法诀助之平息。
初时李浩完全失控神思疯魔,展昭不忍心下咒束缚,搏斗之中被其指甲所伤,在左手手臂上抓出了一道长约寸许的口子。
鲜血的味道刺激到了李浩,却不似其他怨灵般开启噬人的本能,反而是愣了愣,张开手使劲地往他自己身上刺了下去,随后恢复了清明。
“展大人……这伤……”
“无碍。”
展昭很庆幸——多亏是一个还尚未完全成为怨魂的魂抓的,这要是完全体,没有半个月这法术伤害的作用消不下去,这伤就没得治……当然,两位师父那个等级的对自己这伤口根本看不上眼儿就是了。
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在右手掌心凝出法力,金色的光芒薄薄地覆上伤口,消了怨力,让伤口迅速结痂。
白玉堂在山脚下跟丢了人,很是抑郁,正在恼怒间,却见身后不远的那处院子里怨气冲天!
白玉堂大惊,正欲扑进去,却见那自个儿追了一夜的人挟带怨气从院中冲出来,一头扎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什么事情能让猫儿有这么大的怨力,甚至可以凝成实体?!
白玉堂忙追过去,尚还隔了几十步,就闻见了那忽然漫开的血腥味——这味道自己太过熟悉,定是猫儿受伤了!
白玉堂脚下加力,画影已经出鞘半尺。
却在到了展昭背后不足十步的时候,僵立。
白玉堂看见展昭的右手上冒出金色光芒,明显不是借助外力形成的火光或是其他,而且,这东西自己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感?
白玉堂低头,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有什么刻在骨血里的东西要挣脱束缚,挣扎欲出。
白玉堂的双手渐渐出现了一层极淡的乳白色光芒,从内里往外,一点点地渗出、透出。
力量,似乎都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涌动,那双手上的光一点点变厚,亮度也一点点的增强。
“这是……什么?!”右手执的画影,居然顺着那光一点点透入了体内,就好像原本就该在那里,人剑合一,剑随心动。
白玉堂身上的异动看似缓慢实则迅速,就在展昭看见身后白影惊讶之时,白玉堂就已经完成了冒光和收剑两个步骤。
李浩明显受不了这光芒,这一会儿就已经弱得接近透明,赶紧跑回了剑鞘里以求保命。
“白兄,快些回神!”展昭急了——自己第一次法力透体之时已经有了万全准备,两位师傅都在身边护法,自己仍旧几经凶险,成功之后灵力透支卧床数日。白玉堂此时明显是毫无准备的突发状况,若是此中任何一处未能挺过或是灵力透支太过严重伤了灵魂以致无法治疗,都会……
思及此,展昭目光倏忽变冷——不行,我不允许!
“白玉堂,就是再疼再难受你也得给我挺过去听到没有?!要是敢放弃,我就把你吊到陷空岛独龙桥上,当着你家四位哥哥和你干娘的面儿,戮尸三日!”
“猫儿……你这时候居然还和五爷……斗嘴……”
“白玉堂,聚气凝神,将这力量往体内收拢……就是疼,也得让它在体内经脉里运转三个周天!”
扶着白玉堂盘膝坐好,展昭坐在白玉堂身后,金色法力收成一束,直点白玉堂背后心俞穴(中医主治高血压=-=b),将法力缓慢渡入,丝缕细小金光甫一入体就被银色光芒吞噬殆尽同化成白色。
看到那处的光芒颜色转变得略有些艰难的时候,展昭起指,点上身后位于中线上与腋同高的神道穴,随后又转至神道之下的灵台、至阳、中枢……
时间停留的都不长,几乎都不足半秒,渡进去的法力也着实有限,不过,已是最大限度了。若是入体的力量不能在入体一瞬被转化吸收,那力量入了体内,便无异于黑白无常追魂索,须臾之间便能要了人性命。
这,也算是天道筛选人才的一种手段——只有挺过了这一劫,才有真正涉及法力的资格。
半分钟不到,白玉堂身上的汗,已经将身上白衣浸透,衣衫触及地面的边角,已经濡湿了一片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