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容若《浣溪沙》

急赶八日,终于进了常州地界。

一进常州,反而有些无措。

所谓近乡情怯,怕是不过如是。

行走在街上,看着从脚下铺延向远方的路,恍然间,似是看到当年,那白衣的和尚抱着一个小小婴孩缓缓行来。那淡青佛珠自颈上垂落襟前,贴着婴儿的小脸缓缓摩挲。

转眼之间,已是十五年。

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我十五岁终得返家。

看看天色,抬脚进了一家客栈——罢,今夜调节一下心情,明早再上路不迟。

寻了一张桌子坐下,要了两样小菜,一壶茶水,凭栏临街而望。

春日将过未过,轻风拂面,带来淡淡的植木香气,就着店中的茉莉香茶的袅袅香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江宁迈上二楼,视线一扫,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个凭栏独饮的小孩子。

那个孩子一身蓝衫,手执茶杯,望向楼外,淡然微笑,但那置于桌侧的三尺青锋却是昭示了那个孩子江湖人的身份。

这样小的孩子,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必然很苦吧。

心中不自觉地柔软——要经历多少风雨,才能似这般笑得云淡风轻?这种笑容,断不当出现在这般小的孩子脸上啊。

江宁微微叹口气:要不然,就收个老六吧,家里边五个小崽子了,我老人家也不在乎再多一个,况且这孩子看着就是个让人省心的。

打定主意,江宁走上前去——

“孩子,不介意我老婆子并张桌子吧?”

展昭一愣,自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婆婆请随意。”

“那我老婆子就不客气了啊。……小哥是江湖人吧?”

“嗯。这位大娘怎……”‘知’字还未出口,瞟见了桌上的剑,讪然低头。

江宁看着那耳根泛红的少年只觉有趣,“叫我婆婆便好,不知小哥可是一人?”

“嗯。”

“看你年纪尚幼,可是初涉江湖?”

“呃……在下已入江湖五载……”

“噗!”江宁一口茶水喷出来,“你今年多大?”

“十五。”

“十岁出师?!”

“算是吧。”——我师傅带着师兄丢下我跑了呐。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江湖上,没听说过这么小的孩子啊……怕不是无名小卒吧?但看这气质,不应该呀……心中有惑,江宁又抿下一口茶。

“我叫展昭。”少年眉眼弯弯。

“噗!咳……咳!咳咳咳咳!”江宁这次是彻底的呛到了——“南侠展昭?!”

正专心给江宁拍背顺气的少年闻言抬头,“我是展昭,南侠什么的,倒只听别人提过。”

江宁盯着展昭,直至将那孩子看得微微发毛,“婆婆可有事?”

江宁不语,半晌长叹,“南侠展昭……我只听人言之少年英武,为人谦和有礼,原还不信,今日一见,真是……少年英才……”太‘少’了点儿,思及与之年龄最近的自家老五……自己的教育真是失败。

“呃……”展昭耳根上的那抹红已经要蔓延到脖子了,“婆婆莫再取笑了……”

江宁看着展昭的样子,忍俊不禁:便是身负南侠之名,到底还是个清润的孩子,这般的……皮薄。

席间言欢。

临别时,江宁赠与展昭酒坊令牌,“再到江宁城,记得抽空来看看老婆子我!说起来,你当真不肯给我当干儿子吗?”

“婆婆……”展昭无力了——您都问了整整一餐了,不累么……

“当真不肯啊……”江宁语气煞是惋惜。

“……”展昭实在不知道除了保持微笑之外还能说什么了……他一向不太懂得对付执着的人。

江湖之上,错身而过,江宁与展昭决计想象不到,几年后再见之时,两人已经站在了相对于对方十分诡异的立场之上。

三月,正是细雨绵绵时。

雨丝竭尽全力将一切景物都渲染得朦胧,那根植于江南的展府在雨幕中更是将清润灵秀现至极致。

古朴厚重的门扉隐约可见,被雨珠洗净的琉璃瓦闪着光华,华、而不灼,润、而无锋。

十五年……我的家,还会是我的家么?

爹、娘、大哥、二哥、三哥,我是昭儿。

昭儿,活着。

昭儿遵守了约定,一直都努力活着。

活着,才有未来,才可能见面——昭儿一直都记得。

左手撑着伞,抬起右手伸向那门环。

将触门环时,手却不敢再向前。

仰头,透过淡蓝色的伞面,似能看见淡蓝天空和漂浮着的墨色流云。

屏气静心,再次抬起头,握住那金色门环,轻叩。

脚步声接近,随后是大门打开的吱哑声音。

开门之人探出一个头,是位老仆,“这位少爷,今儿个展府不见客,您改日再来吧。”说罢就要关门。

展昭伸手拦下,“老伯且慢。”说着,张开掌心,递上一枚玉。

上刻着一个篆书的小小“昭”字的白色古玉静静躺在那里,因为紧张而被汗水濡湿,在雨中仿佛萦绕了一层雾气,衬得那玉上盘龙如生般游动着。

“烦请老伯将此物交予展老爷。”

展忠在展家工作了整整四十年,是守着展骏从一个小孩子成长为家主的老人,这盘龙佩,他是见过的!

展家子嗣每人都有一枚玉佩,质地上乘,上刻一字取自其名。

而这一枚,这一枚不正是……

展忠看着雨幕中的清俊少年,压下语气中的颤抖。

“小少爷请随老奴至偏厅,老奴这便去通报家主。”

“劳烦老伯了。”

在偏厅中等待的时光貌似漫长,忐忑的心思跃动将那一分一秒拉长成了漫长的煎熬。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我本能般的猝然回头,远远地对上了一双眼。

慈爱、温暖,带着淡淡水汽却仍清澈明透。

那是——母亲的眼睛。

一瞬间,外物已远,天地间,只存在那双眼,只存在那几位血脉相连的亲人。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那里移去,直接扑入那鹅黄衣衫的女子怀中。

时隔十五年,终于能喊出那一声——

“娘!”

这亦是此生的第一声对亲人的呼唤。

穿透十五年的时光,带着十五年的磨砺沧桑、依恋伤怀,所有的感情全系在这一个字上。

此声,不可谓不重;此情,不可谓不浓;此爱,不可谓不纯。

林羽灵捧起展昭的脸,细细端详,以指尖划过少年的脸颊,看着看着,却倏然出手掐下去。

“?”展昭捂脸,眸中渲上了雾气,将那不满生生衬成了可爱可怜,“娘,为什么掐我?”声音小小,煞是委屈。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辛辛苦苦生你出来,你竟给我长得越来越像那和尚!你和你大哥是不是商量好了的?!”展夫人嗔怒“我不管,你得给我长回来!”

“……”展昭无语。

“四弟。”展侑很是同情地拍拍展昭的肩,“你被娘盯上了。”

“?”展昭不解。

“娘她平日最大的乐趣就是疼爱自个儿的儿子,怎么个疼爱法,你刚才已经体会到了。”展霁亦是拍上展昭的肩。

“这是母亲大人的生活乐趣,你就不要挣扎了。”展云翔幸灾乐祸地揉乱展昭的头发。

“!”展昭默然——是在家里住的时间太短的缘故吧,居然对娘此类的爱好一无所知……

从此,展昭就在林女士的压迫下开始了其为期三个月的悲惨(?)的幸福(!)生活。

在家的第二天,娘就将师父的话原文转述,于是在家的日子,除了日常的修行和与家人的磨合,其余的时间都被展昭拿来思索这四个句子。

江陵可解为金华白家,江宁……应当就是那位与我刚分开的婆婆。江北……是开封、汴梁么?还是辽夏之患?

封疆封侯封逍遥……封王了么……不可能啊,身入官场,又何来逍遥?

白衣白马……白耗子。(坚定点头)

白丁香?无解。

青衫青天……公孙先生和包大人么……青云……为官吧?绻是什么?

不解。

反复思量,坚持不解。

在家住了三个月,期间展昭有幸与家人一起度过了在家的第一个生日,并得知了这江南展家将再添丁的事实。?

毕竟是江湖人,久居家中终是不妥。

况且——展昭明了,自己将来的路,是不适合牵扯家人的。开封府为人刚直,得罪的人只多不少,自己死便死,不可以拖上家人垫背。

于是三月一过,展昭便再次踏上了江湖路。

男儿都有江湖梦,擎壮志豪情,挥泪洒云天。

然而,一入江湖,悔入江湖;欲出江湖,末路江湖。

江湖,从来都不是个好玩的地方。

记得曾经在中央十套看过一系列专题节目,期中贯穿始终的一句,一直在脑海深处记得很清楚。

那句话是这样的:

“江湖,什么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另有一句让人记忆犹新的句子来源于小椴的《借红灯》。其中,有这么一句——“江湖不过洗脚水。”

静置之后看似清透,一旦翻搅,便是浑浊一片,四处俱臭,清白不分。

此解江湖,窃以为精辟。

展昭现所在的,确是一个这样的江湖。

所有的污浊均掩藏在光鲜的外表之下。

——将巨阙从傅家堡主傅老爷子胸中抽出时,望着那喷溅出的妖娆血花,展昭不由得这样想。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此话不假。

江湖、庙堂,从来都不是分立的。

庙堂、江湖,自古便有勾结在内。

人心在,江湖在。

所谓庙堂,不过是脱去武者外衣,披上文士华袍的江湖。

而这,一如张爱玲所言——这件华美的名为生命的外袍上,“长满了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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