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况周颐《蕙风词话》

看着沉香走出大门,杨戬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视线微转,语气陡然降温。

“昭儿,怎么还不走?”

“二师父,元神与之相连,沉香相当于劈的是您的元神,其后果,不是受伤这么简单吧?”

“你以为会如何?”

我静立不语,只是执拗地望着杨戬。

杨戬看着那个睁着清澈猫眼儿坚定地望着自己的孩子,忽然间发现自己想好的那些说辞全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杨戬低头不语,我心里一紧,更加确认了自己内心的那个猜测。

“二师父,”即使是拼力稳定的的声音仍旧有着有难以压下的颤抖,“那个结局,是不是和三圣母一样?”声音很小、很轻、很小心,似是怕惊了什么一样。

杨戬叹口气,伸手将我拥入怀中,轻抚着我的头,“昭儿,不愧是我的徒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啊。能有你这么一个弟子,真是大哥的福气。”

将头埋在二师父胸前,不想说话,嗓子里也好似堵了什么吐不出来任何的句子。

二师父的身体忽然一颤,我连忙抬头,就看见二师父额上一痕血线顺着额前天目缓缓向下蔓延。

那抚摸我头发的手无力地向下滑去。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满手的血迹,双眼只是呆呆地睁着,呆滞,满是不信。——二师父是神啊……那么厉害的神……怎么会……怎么会!

我忽然间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师父曾说过,我体内的灵气高出常人太多,甚至高于许多神仙,且为天地本源之灵气,若是用来救神,会不会……

抬手,巨阙出鞘,在左腕上用力划下。丢开巨阙,我努力掰开杨戬的嘴,将手腕凑近。

洞内忽然光华大作,却是沉香劈开华山,劈到了刻有新天条的五彩神石——女娲留下的华山之心。为了保住华山之心内的新天条,就不能毁了这石头,也就不可以触及那石头下囚禁杨婵的那囚牢。三个时辰很快就会过去,那个时候,被毁了元神的二师父和他宠了一辈子的妹妹都会魂飞魄散。

王母的作梗,终究还是成功地害了杨戬和杨婵两条性命……吗?

我恍惚中记起师父曾言——心之所向,即为天命所向。

那么,我的心之所向……

三个时辰已到,杨婵消失于囚牢中。

放了太多的血,我的视线一点点模糊,隐约的眩晕感渐渐爬上身体,纠缠不休。

我咬牙用力挤了挤那伤口,痛觉将眩晕感驱散了些许,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沉香在池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眼前,模糊间,有金色暖光,晕染开来,渲出一朵朵茶色莲花。

紧接着,我听见沉香惊喜地叫道,“娘!”

二师父忽然开始咳嗽……这算是……活过来了吗……

这样,就好……

杨戬咳着,口中满是血的腥甜,带着淡淡的清香。

血?

杨戬一下子睁开眼睛。

杨戬看着倒在自己身上,腕上仍在流着血,唇边却还带着浅笑的孩子,只觉得心疼。

这个乖巧的过分,从不让人操心的孩子,自己一向是当做亲子来爱护的,如今……

费力地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

没多久,一道黑影扑入,“主人!”

“哮天,帮我带昭儿回神殿。”

“是的主人……主人您的伤……”

“无碍,我们走吧。”

“那沉香他们……”

“让他们一家子聚聚吧,二十年了啊……”

哮天犬点点头,一抖披风,三道人影已消失在洞中。

九天之上,真君神殿。

半日后,失血昏迷许久的我方才转醒。一睁开眼,入目的就是空寂的大殿。

黑沉、压抑,一如杨戬几百年来的心境。

“二师父……”看着着四周,不自觉地,竟低喃出声。

“昭儿,醒了?”杨戬着一身白衣,推门而入,长发披散,唇带笑意。

“二师父,您怎么样了?”

“我已经没事了,倒是你,赶紧把这些药都给我喝下去。”

“不是吧,又要喝药啊……”多年陈疾出自娘胎,八岁之前曾日日灌药为生的日子还是没能改掉我对药物的反感。

“谁叫你放那么多血出来,都快把自己放成干尸了。”二师父狠敲我的头。

“下次不会了。”

“还敢有下次?”杨戬佯怒。

“不敢了!”我双手捂着头,答得干脆。

“你啊……喝药吧。”杨戬揉揉我的头,眼神中是掩不住的宠溺。

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杨戬方送我下界。

临行前。

“昭儿,这颗‘还魂’你要贴身放好,必要关头可救你一命。巨阙我已为你重配了剑鞘,你拿好。”

“谢谢二师父!”

“谢什么。昭儿,今日一别,再见须缘,师父们都不在身边的时候,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师父放心,我会的。”

“对了,昭儿,有时间的话,回家看看吧。”

“唉?我可以回家了吗?”

杨戬看着我一脸的惊喜,微笑点头,回应他的,是少年眼中璀璨的光。

送走了展昭,杨戬静立云端,“昭儿,你,果然配得上这把剑。”

巨阙,原身为上古大神伏羲佩剑黄龙剑,于女娲采集五彩神石熔炼补天石时误落鼎中,熔炼后归于沉寂,千年后以玄铁的形态于江畔现世,被欧冶子捡回家中熔炉重铸,终成其七大名剑之一。剑成之日,剑身现字‘巨阙’,遂得名,经越王之手代代相传,遂成传世之宝。

内敛、沉稳、温润、大气。

剑与人,气质合一。

这个孩子,以武入道,不觉间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啊……

常州。

武进县,遇杰村。

江南展家。

这一日,一家人正聚在庭中赏月,庭下,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一身白衣,手上一串翠绿佛珠,不正是当年抱走展昭的云水和尚!

十数年过去,那和尚竟似没有一丝变化,连一丝的皱纹都未曾添得。

展夫人起身,“大师,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昭儿他出了什么事?昭儿呢?我的昭儿在哪里?”

和尚只是微笑,“施主莫急,昭儿正在向这里来,十日内就将抵达。贫僧前来,只是想托夫人转告昭儿一句话。”

“什么?”

“江北江陵江宁地,封疆封侯封逍遥。白衣白马白丁香,青衫青天青云绻。”

“我记下了。”林羽灵抬头,那白衣和尚已然消失。

下得人间,已距沉香劈山救母足有大半年。

人间已是八个月过去,这不到一日内,我竟从夏日直接跨到了春末。

回到人间,遇到路人,随意问去,方知这里是华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小村落。

时逢三月初,清明过后,正值王母大寿。(真是可喜可贺)

这时的我尚且不知道的是,就在这一天,很久不见的娘亲怀中悄悄孕育起了一个小生命,那个曾经名为西王母的小女孩,将成为展家四兄弟最宝贝的妹妹——此为后话。

一日之内,接连路过两座相邻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是喜气洋洋,诚心祈祷。

而我只是微笑着默默看着。

二师父说,王母几乎我一同下界,自己是返回人间,王母则是投世历练。

也就是说,现在的天上,没有王母;现在的王母,并非神灵。

但是,深刻在骨血中的祭礼不会改变,对神对天的尊敬亦不曾消弭。

因此,我也在两村的村社中略作了停留,随人参拜,聊表敬意。

只是——

好奇地多去偏殿晃了一圈之后,我忍不住抿唇拼命忍笑——二师父的塑像,真是,真是……太不像了那。

那种浓眉怒目,膀大腰圆的壮汉,怎么看,都不像二师父……

忽然很好奇,若是师父知道自己在百姓庙中的形象,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若是百姓看到了二师父真正的样子,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呃……这样子编排师父是不对的!我们要尊师重道!

但是……一定会很有意思的吧?

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隐身于茂密树冠中,我翘首望着那自林中露出的一角庙檐,紧了紧手,感受着巨阙剑柄传来的温度,不由微笑。

春风化雨,自此天高地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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