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游齐都。登华不注峰。
兹山何峻秀。绿翠如芙蓉。
萧飒古仙人。了知是赤松。
借予一白鹿。自挟两青龙。
含笑凌倒景。欣然愿相从。
——李白《古风其二十》
展昭听着柳清风这激动得接近于质问的声音,和白玉堂对视一眼,双双皱了眉。
迄今为止,白玉堂的这个暂用名,还不该有人知道,而这柳清风似乎不但知道,听这语气,似乎还与两人甚是熟悉。
但是,展昭和白玉堂可以确定,这个叫柳清风的,他们这一世于此之前并未见过,那‘十七年’,又是何等遥远的旧事,旧到猫崽子十七年前刚刚出生,白玉堂这厮尚且还不知道在哪儿。
只是……
这人说的如此笃定,是不是,又有了天道那个混蛋在什么地方插了一脚?
(咳,你们这回真是冤枉天道了……那孩子真没在这事上出手搅局……)
柳清风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师爷见势不对,赶紧出声——怎么说都是自己往自家地盘上请的客人,无论是闹了事还是出了事都不好!
“柳大官人,请您与您的二位……呃,旧识?往小厅祥叙,可好?”
“告知您家主人,柳某人并非有意闹事,只是遇见故人,有些激动……在下会邀这两位故交往下榻处详叙,就不叨扰了。”柳清风说罢转身,“姑姑,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那一双眼睛,写满渴求,看着如同是一只流浪狗寻找自己主人多年,历经艰险希望都快磨光了的时候,终于找到主人了的样子。
很久之前,当展昭尚未入官场,只是南侠的时候,赵忠实——未来的宋英宗——就是靠着这么样的一个水水的Q版动物眼神将展昭拿下的。
于是,当展昭又一次无意识地点了头之后,白玉堂只想捂脸。
对于幼崽没有抵抗力这一点,真是太容易叫人趁虚而入了啊……
“小林子……你为什么要点头……”这是无力的白五爷。
“林姑姑,您同意了?!”这是惊喜的柳清风。
“……”这是回过神来抚额陷入自我唾弃状态的展昭。
柳清风当即着人收拾了自己的轿子,轿子一路从院外进了院子,停在展昭眼前。
展昭看着那红通通的轿子,抽抽嘴角——文姐,你要是能看到这一天,估计又会大喊着‘我瞑目了’泪奔而去吧……这轿子,为什么怎么看怎么像那种被叫做喜轿的东西……
白玉堂看着那轿子,再看看那猫儿眼中的纠结,不动声色地抱了人起身,一弯腰就进了轿子……
展昭跑神儿跑完回来,就对上一张笑得不怀好意的鼠脸,那耗子几乎要贴上自己脖子,“呦,猫儿,这出嫁的感觉如何?”
“白玉堂!”展昭要紧了牙,压低了声音,“谁叫你进来的!”
“人家都好心好意将这代步工具送到脚边了,怎么好意思不用啊,再说……”
“?”
“再说,这也是个接近目标的好机会不是吗。”——更重要的是,抱你这猫儿上次花轿,这机会来的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虽然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还是有哪里很不对劲……”
“我们自己跟着,这绳子还容易露出来,倒不如在这比较封闭的地方,反而不用担心很多。”
一鼠一猫说到这里,那轿子动了动,正是起轿了。
猫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一件事想不明白,就喜欢一直想,想到临界点仍旧想不懂,才会暂时放弃,留待以后再想。
于是,专心地找着被自己忽略的问题的猫崽子,就这样一路地神游下去,一直游到了停轿。——期间被某只硕鼠吃了多少豆腐自是毋须详述了。
停轿的震动,将猫崽子从神游中唤醒,白玉堂率先起身,掀开帘子,“手给我。”——猫儿,注意捆龙索……这时候你可别再跑神儿了!
“哦。”——我省得。
出了门,展白二人抬头望望,都有些感叹命运这东西之神奇。
那牌匾上,写的是三个龙飞凤舞大气磅礴的字——
惊鸿居。
是的,兜转一圈儿,居然迷迷糊糊地又回了展家大哥的地盘儿上,还是地方主动带己方进来的……
这敌人真是可怜,原本以为找的是一个第三方战场,却不想,压根儿就是自己对手的主场……
柳清风原本想来亲自接林羽灵下轿,却不想轿子才停稳,这一蓝一白就旋身出了轿子。
柳清风弯腰的动作就这么定在了轿帘外,那一蓝一白从身边擦过,带出的,是曾经无比熟悉的气息。
有点儿像水的清冽,还有点儿风的干净——这样的气质,普天之下,怎么会有第二个人有?!
自己,真的找到姑姑了……接下来,只要她愿意跟自己回去……
陵台令府中,双双正被塞上马车,押往柳清风住处。
虽说柳清风并未及出价,但是这人,既然他要了,就是他的,即使不给银子,看在他的身份,陵台令也会送得心甘情愿,更何况这举动还极有可能博得那两位美若天仙的女子的好感……啊,本官真是太聪明了~
顾家一行女人孩子,就这么跟在马车后,一路的奔跑,哭红了眼圈,却什么都没说——明证买卖,欠债还钱……这原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又有什么办法要得回自家孩子……
惊鸿居大厅,展云翔看着自己弟弟和那白家二少跟着那苗疆来的柳清风上楼,翻着账本的手顿了顿,却什么都没说。
自家弟弟上楼的时候,小心地看着自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要插手。
既然他不想,自己就不去插手。
自家弟弟,是有决断有担当的,自己不必为此担心。
就是再不济,边上那名满江湖心狠手辣的白五爷也不是个仅仅看着好看的花瓶,更不是个任人欺压的主。
展云翔这样对自己说着,手上继续翻了两页账本,就看不下去了。
心烦意乱。
明明不应该……自己这弟弟什么样子,自己不是早就清楚的么,况且这不安,似乎不是来自于自家弟弟的……
展云翔啪地一声合上账本。
掌柜的赶紧端着茶跑过来,“东家?”
“你先忙着,我去城里转转。”
展云翔丢了账本,带了惯用的剑防身,就出了惊鸿居。
其实真要说起来,展云翔这人,其实在这殷城也是第一次上街这般溜达。
之前只不过来过两回,全是为了查账,翻了本子确认无误就去了下一个城镇,这小城长什么样子,风土人情如何,以前只听这掌柜的零零碎碎的叨咕过,亲自去看,这还真是第一回。
走着走着,到了陵台令府衙附近,就看见一阵骚乱。
似乎是谁被陵台令手下的家丁抓住了。
展云翔眯了眼,准备转身离开——这趟子浑水,既然自家弟弟不让自己来趟,自己就一点儿都不沾……?
展云翔转身之际,却听得那被围之人抓狂地吼道,“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什么白玉堂,我是沈世豪!这三个字根本没有一个发音是一样的!”
展云翔正欲离开的脚下好似生了根,呆怔在那里,脑袋里除了那人喊的话,暂时接收不到任何信号。
……那人说他不是白玉堂……对的,白玉堂现在还和自家弟弟保持着连体婴状态,不可能自己跑过来……
……那人说他叫沈世豪啊……
……沈世豪,这名字怎么跟自己认识的那个混蛋一模一样呢?声音也很像啊……
“沈世豪?”展云翔豁然回身,“呛啷”一声剑已出鞘。
——不管是不是,先去看看总是没错……
展云翔冲入了战圈,长剑横扫,用的是自家弟弟琢磨出来又教给三位哥哥们的招式。
事实证明,南侠自个儿研究出来的招式绝对不会是花架子,具有极高的杀伤力。
那一群不耐打的家伙,捂着冒血的胳膊,原本还有些要找场子的气势,却在看清展云翔脸之后吓得只会哆嗦了——
“展展展昭……”
“啊啊啊展昭啊!……”
一群人高呼着,很快跑得连影儿都没有了。
展云翔看着那一群东西的背影,眼底闪过冷光——敢这般大呼小叫地唤我家弟弟的名字……这名字也是你们这群杂碎配叫的么!
被围了的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土,尚未来得及抬头,“这位兄台,刚刚多谢,在下沈世豪,是来殷城查账的,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请您到敝处小坐聊表谢——?!”沈世豪一抬头,看见那皱着眉执剑远望的人,后面的话直接变了动静,高了好几个声调——
“云……云翔?!”
展云翔回过头来,看着那从地上爬起来的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挑了眉,笑得讥讽,“呦,这不是沈老板么?什么风,将你吹到这小小的殷城来了?……哦,看我这记性,您刚说了是来查账的,既然这样,您就自便吧……”展云翔握紧了剑,后退了两步,就想逃走。
是的,逃走。
等了太久,早已经放弃的事物再出现在眼前……这震撼委实太大,展家夜宵,从来都是个爱好逃避的娃……于是他决定,回去把这梦醒一醒再研究其他的问题。
一转身,却被人死死抱进了怀里。
“云翔……云翔真的是你……我来这里二十五年了,我找你也找了二十五年,十岁起我就住在桐城等着你……等了你这么多年……”
展云翔感受着落在颈上的火烫,终究还是心软,“你笨啊?经商这么多年,你……都没听过江南展家的么?”
“江南展家?”沈世豪放开展云翔,从头打量到脚,恍然大悟,“我说嘛姓都是一样的……我真是笨哪……”
展云翔看着沈世豪这难得的呆愣状态,勾勾嘴角,心情舒畅了很多,“刚有没有哪里伤到了?我看看……要不是答应了我家弟弟不插手这案子,这些人别想好过……”
“嘶……”沈世豪被碰到伤口,疼的叫了一声,“轻一点哎……刚见面就下这么狠的手啊……对了,”沈世豪忽然间想到——
“这事情跟你家弟弟又有什么关系了?”沈世豪是个出色的商人,对于身边的信息一向很少会漏掉。
“我家弟弟,就是他们刚才错把我当成的人。”展云翔将沈世豪扶起来,“走吧,跟我回我的店……离这里能近一些,你这淤青什么的,还是尽早处理比较好……沈大老板也该不会愿意顶着一只猪头去自家手下的店里丢人现眼的吧?”
“展昭?你家弟弟?”沈世豪压低了声音,眯了眼,“展家传说中卧病的四公子,就是当今天子近侍?!”
“嗯,那孩子苦得很……这入朝为官的责任,算是他替我扛的……”展云翔扶着沈世豪,往惊鸿居小步走动,“我得先去告诉他一声,毕竟这事情,也算是由我惹出来的——你道歉的份自己去说,我可不管。”
“……云翔啊,我都这样了,你忍心?”
“有什么不忍心的?”展云翔一眼斜过去,似笑非笑,“我们无所不能的沈老板比这凄惨的时候多得是,过后不一样活蹦乱跳的?少在本少爷面前装柔弱!”
“展夜枭啊……你这张嘴,还是那么利……”
“不敢,在沈老板面前,本少爷就是一个——”
“哎呦少爷!”
两人走到惊鸿居对面的拐角,掌柜的就大呼小叫地奔出来打断了展云翔的话,“您这是哪挖来的乞丐,怎么灰头土脸的!”
三楼雅间,耳尖听见掌柜的说话的展昭推了窗户探头,然后捂嘴惊呼,——“白……摆什么杯子!你看那里!”生生将‘白玉堂’仨字和血咽下肚去,展昭死死按住白玉堂的手,“那个人!”
白玉堂低头望去,正巧那被展家大哥扶着的人听见惊呼声抬了头——
白玉堂愣了一下,与楼下那人对视了三秒,当即就取了伞要冲出去,被展昭死死拽住压在门上,“夏疏影,你给我镇定!我让你看不是为了让你发疯的!”
“叫爷怎么镇定!”白玉堂声音极低,却仍旧极其愤怒,“那个混蛋盗的可是白爷的脸!”
“人有相似!再说,这是大哥的地盘,人又是他带回来的……”
白玉堂闻言,看了展昭一眼,努力地平复气息。
柳清风被这变故吓到,又看了楼下那人几眼,却不觉得是见过的熟人,一时之间,颇有些失落和疑惑。
——姑姑这些年,到底在什么地方经历了些什么事情、见过些什么人,自己,居然是一点儿都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