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黛玉并没有闲下来。

院试虽然比她想象中要便宜些，却已经能够筛掉一小半的人了。

至于举人，则会再筛掉一一大半的人。至于贡生，则要再筛掉一大半人，剩下才算是及第。

一个院试和后面这些比起来，实在简单得不像话。何况，就算是考上了一甲，还要在翰林院耽误几年，运气不好还要额外的外放数年。

想到这些，黛玉默默地给自己加了几叠教辅。

天气越来越热，好在林家家底丰厚，午后最热的时候便会从冰窖中取出几方冰块来降温。

坊市间的平民便没有这样轻松了。

林增家住在街头，前面一间房子卖香烛，后面便是一家五口住的地方。几年下来，林增也十二三岁了，能当半个大人用。

他们这样的家境，能跟着学几个字就算是天大的造化了。

学了字，就能替人做账房，不必靠着力气吃饭，一生就能轻松好些。

至于做举人老爷，那得有顶好的家底，祖坟里冒出青烟来才有这样的机会，温饱线上挣扎的小贩家庭哪里敢奢求这些？

林增的母亲被人称作幺娘，是出嫁前的称呼，出嫁后众人也这样喊她。

幺娘为儿子的后路操碎了心，一家五口是从村里搬到城里来的，本就没有什么家底，全赖着林大人照顾才在绸缎铺子里得了个打杂的活儿，和她买点香烛做鞋才能维持下去。

林增跟着学了许多年字，顶好的老师教着，就算再不成器也比寻常学堂里的孩子们出息许多。

但是自然没钱去考什么秀才举人，幺娘便想着替他某一个账房之类，往后不必靠着力气吃饭。只是这样的清闲职位哪是寻常人能谋到的，要有关系。

为了求这个关系，林家夫妻两个合计着，这几个月紧一紧凑点钱给城里的钱老爷送点礼，好把这件差事谋下来。

这样热的天，幺娘天不亮就起来，夜深了才熄灯睡下，就是为了赶出时兴的鞋子卖钱。

这样一熬，就熬出了病来。

买药贵得人心头滴血，穷人家病了总是要自己挨一挨，期盼着能挨好，免得花这个冤枉银子。

熬不过去的，便是小病熬成大病。

林家这样的家庭，大病的钱是真的，半点拿不出来。

各家亲戚都跑遍了，知道这样的钱林家还不上，多半都不肯借，或是草草打发。毕竟自己顾住自己都不容易，更不敢轻易帮人。

这样再一拖，林增的母亲是真的就奄奄一息了。

林家找上来时，是在让人熏然欲睡的午后。

林增跟在父亲身后，走进林家花木扶疏的院子，穿过几道衣衫齐整的小人守着的门，这才站在书房外等着。廊庑上挂着做工精致的竹帘，靠墙摆着几盆佛手茉莉，下人们寂静无声。

林父穿着一件满是皱褶的棉布短衫，一条在裤脚不明显的地方补了几针的夏布裤子。

林增看着自家父亲佝偻畏缩的身子，忽然心里堵得难过。

小厮打开帘子，让两个人进去。

林父向小厮赔笑，弯腰领着林增走了进去。甫一见到黛玉，立刻弯腰打了个揖，嘴里说着恭敬话。林增跟在林父身后，本不想行礼的，但是被林父拉了一把，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黛玉放下手里的书，抬眼看向两人，“叔父不必多礼，先坐。”

便有小厮替两人拉了椅子，林父再三礼让，最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叔父直说便是。”黛玉从前做娇小姐的时候是不大了解众生疾苦的，只觉得这些人为了生活不要气节做小丑的样子有点好笑。虽然哪怕觉得为人有趣，但是却有点嫌弃那样的粗鄙。

如今看多了有的人便是活着都费尽了全部力气，哪里顾得上样子好不好看，便只剩下了宽容和温和。

林父听到黛玉这样温和从容的姿态，眼眶便有些热了。寻常铺子里稍微高一等的管事，家境差不多却要向他们借钱的亲戚，这时候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等着他去说好话的。

“大少爷，贱内的病实在是拖不得了……我这是实在没法子，只能来您这碰碰。”林父直接跪到了黛玉面前。

黛玉连忙扶他起来，“此事我必会帮你，叔父请起。”

林增听到黛玉的话，多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他穿着轻薄典雅的金陵云锦道袍，广袖博衽，腰间挂着的是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神色温和从容，肤色白皙，仪态端方容止。身后的博古架上满是各个朝代的古董，书桌笔洗，笔山宣纸，样样都是十分文雅干净。

他父亲握成拳的双手粗糙而满是老茧，手上的皮肤黄得发黑，此时哽咽无助的模样可怜又可笑。

有时候人的成长就是一瞬间，认清自己也是。

林增想起躺在乱糟糟脏兮兮的床上的母亲，瘦得脱相，皮肤也是黄得发黑。头发乱糟糟，痛苦地窝在光线不佳的床上，嘴里喊着“不要治了……死了倒是好了。”

他不想母亲死。

母亲还指望着他长大成人孝敬她，等着看他结婚生子。

林增猛地跪在地上，黛玉被他惊得下意识看过去。身材粗壮的少年抿唇，弯下腰对着他闷闷磕了三个响头，“对不起，求你帮帮我吧。”

黛玉既诧异又不诧异地看着林增，“自然。”

林增的脸红得厉害。

黛玉没有看他，只是扶起了地上的中年男人，交代管家道：“去库房领五十两银子给林叔父。”

林父的神色很激动，完全不顾黛玉的劝阻，立刻跪下去磕了几个响头，“多谢林少爷，多谢林少爷……小的就是来世做鸡犬也要报答您的恩惠……”

黛玉看不得他这样，“叔父不必谢了，举手之劳。您还是赶紧去带叔母去看病要紧。”

林父如梦初醒，连忙道谢，跟着管家去账房领银子。

黛玉看了林增一眼，少年从前满眼的得意与愤懑似乎已经消失，像是忽然之间长大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