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源石镇的路是二十多年前修的柏油路,因为严重缺乏保养,路面坑坑洼洼,还结了冰,司机们都不敢开快。乘客们坐得心焦,七嘴八舌抱怨。
“到镇上得十二点了吧。”
“还十二点?就这跟鳖爬似的,我看两点都玄乎。”
“哎,你们吵啥吵?都是老天闹的,嘴巴老实点,别影响司机开车。”
嘈杂声将凌灵从愁思中惊醒。她看向身边的男人。
卫骐依旧坐得笔直,低头看着什么,是他那个小笔记本。
“急了?”他翻了一页,淡淡地说。
“哦,不急。”她扫一眼,那页依旧涂满了天书般的文字,“你在看……”
“是关于凌家村纵火案,我的一些想法。”
凌灵下意识地捏了捏口袋里的手机。昨晚凌霄拼命鼓励她,要她多在家里走走:“姐,你待的时间越长,我越有机会。你一定要记住,一定啊!”
凌霄深知她的心情,那里是她极其渴盼,却也极其害怕踏足的地方。所谓的家,只是一片荒凉的地基,再也没有家的样子。
“你很少回山上?”卫骐说。
凌灵轻轻地点头:“只有,两次。”
儿时的故居,已经不存在了。姑姑姑父生怕她经受不住,总是竭力阻止她上山。
“每次都是给我爸妈扫墓。路上,姑姑姑父一人搀我一条胳膊,经过从前的家,远远地看一眼,就赶快把我架走。那次我一病大半年,他们是吓坏了。”
“他们对你真好。”
“是。”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越过一辆辆缓缓爬行的汽车,是冰冷的旷野。他知道她凝望着的不是这样单调的风景;她在怀念曾与父母无数次经过这片旷野的儿时的自己。
“爸爸刚一岁,爷爷就病逝了,丢下我奶奶和姑姑、爸爸,三个人相依为命。姑姑比我爸大十几岁,和奶奶一起撑起了整个家。她嫁给我姑父的时候,我爸还小。姑父经常让她给奶奶和爸爸捎东西和钱,这样贴补帮衬着,很多年。后来我爸做木匠,也是和姑父学手艺,他毫无保留地,全部传给我爸……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卫骐想起在敬老院见到的姜贵华。白发苍苍,却眼神迷茫,王阿姨给他喂饭,他乖乖地吃,喂多少就吃多少,一口也不浪费,可是,是不是不够吃、是不是吃饱了,他根本没有意识向看护指出来,用王阿姨的话说,就是“像不知饥饱的小狗”。
经常看到一句话:好人一生平安。平安两个字,对姜贵华和凌灵的父母来说,已是无法触及的奢侈。
笔记满满的,一行一行,都是自己看完档案后整理的疑点。
“凌灵,你父母,嗯……还有你姑姑姑父,和谁发生过摩擦吗?”
车子颠了一下,凌灵抓紧了扶手,“派出所民警也这样问过我。我印象里是没有的。”
卫骐翻到一页,潦草地记着:8月31日上午8时12分接到群众报警。
那时凌灵已去了南方外国语大学。如果她也在家,一定也会惨遭毒手。
“你是几号离开家的?”
凌灵深吸一口气,答道:“我买了8月15号的火车票,我爸爸妈妈他们,他们一直把我送上火车。”
姑姑姑父是对的。凌霄的担心,是对的。即使到了现在,她都无法做到平静无波地回忆那段日子。那么,等到了山上,她该怎样面对那片被焚毁的……过去的整个世界。
卫骐已拿笔记录起来,一面追问,“这么早?不是九月一号开学吗。”
“我们新生都要军训的,两周。”
卫骐懊恼,他怎么把这个给忘了,“你爸妈送你去车站,一路上没和什么人发生冲突?”
“没有。”
“那你好好想想,从你高考完回家到8月15日之前,你家或者邻居家,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8月15日之后到31日之前的事,他再想办法打听。
凌灵向窗外转过脸,咬住下唇,“让我,好好想想。”
依然握着扶手,越抓越紧。所谓特别的事,对那时的她来说,也就是……
“你的电话。”她感到他轻她的胳膊。
“哦,谢谢。”
口袋里的动静很大,她怎么又没听见。最近走神走得太厉害了。
是骆云,接通就问:“怎么样,你姑父还好吧?”
凌灵鼻子一酸:“算是,还可以吧。”
骆云极有分寸,员工休假她一般是不会打搅的。
“骆姐,是不是公司有事情?”
“唉,是的。真是不好意思,来了一单着急的业务,其他人都腾不出手,叶总说、说你最合适……”
骆云越说声音越小,像是不忍心。
后面的话凌灵没有听清,她感到有怒火在胸腔中奔腾。
“骆姐,小昭不行吗?”她努力压着那股情绪。
今天是周日。她周五出发,一共请了五个工作日的假,目前为止才休了周五这一天。
“小昭她……”
话筒那边忽然换成了叶维大大咧咧又毫不留情的声音,“小昭有其他的安排。凌灵,你周一回来。”
“……”
那就是明天。怎么可能,她要做的事都来不及做了。
卫骐盯着她,应该是什么都听见了。
凌灵感到窘迫,压低声音,对叶维道:“对不起叶总,我的假条,您不是已经签字了吗?我现在在去老家的路上,我想去给我爸妈扫墓,请……请您批准。”
“扫墓?……那就周二回来。”
才允许她多留一天!凌灵忍着怒气道:“叶总,你亲自批准我休假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周二不回公司就别想回公司了。”
叶维说完这句冷酷的话就挂断了。
“他一直这样对你们?”
凌灵把手机放回口袋,用手遮住脸,闭上眼睛,“别问了。”
卫骐不再看她,盯着另一侧的车窗,“为什么不辞职?”
“辞不了。我签了十五年,违约金是一百万。”
如果提前辞职,不光赔偿这一百万,还要退还之前发放的薪水,她赔不起。
“这也太苛刻了。”
凌灵张开眼睛,望着卫骐:“当时能提供那么好的条件的,也只有叶总了。再长的期限我也签。”
叶维把员工们当做摇钱树,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地“摇”他们。但他为了把他们培养成摇钱树,也是毫不吝啬地投入。
更何况,她那时已经走投无路,除了签合同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苏琳琳抢走了她出国的机会,此前的辛苦都白费了。
卫骐却根本不相信,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他是怎么捍卫苏琳琳的。
忽然发现卫骐还在看自己。那双黑眸里似多了点什么,那样陌生。
太陌生,那是一种情绪,有些温暖,有些柔软,令她不安,下意识地排斥。此时此刻,倒怀念起他冷冽的、尖刻的、喋喋不休的斥责了……
不,她不要自寻烦恼。
凌灵迅速地取出耳机插上:“这里太吵,等到了镇上再细说。”
她将音乐开得很大。于是,没有听见他的那句话。
低沉的三个字:“对不起”。
…………
凌灵很快为自己那丝莫名的慌张找到了释然的理由。
纵观过去,她和卫骐的相处总重复着这样时好时坏、忽热忽冷的循环。
他待她与待不相干的人自然是不一样的,可以保护她、帮助她、甚至是爱惜她,勉强也能说友好之上多了那么一丢丢亲昵。然而,一旦牵涉到顾寒,他就完全撕掉了那层面具,变得冷厉、刻薄,像一枚淬了冰的铁蒺藜——
他无非是担心她会从他心爱的妹妹那里抢走顾寒罢了,不是吗?
就像此刻。
在源石镇的旅社安顿好,有了单独谈话的机会,凌灵向卫骐简单讲述了与阿江相处那段日子。
她说得真的很简短,可是,她清楚地看到,在她吐出“阿江”两个字时,卫骐就开始紧抿嘴唇,板起了脸。
她熟悉这种神情。往往下一刻,他就会砸出冰刃般的话。
“这就是对你来说最特别的事?你千辛万苦读书备考,高考完回家,那么多天,只对这种破事儿印象深刻?”
“我……”
“你家的小诊所那么受欢迎,都有什么样的人来看病,你的家人是怎么接待的,帮助过谁,谁表示过感激,馈赠了什么——这些,才是你该用心去回忆的。懂吗?可你,竟然只顾哀叹你那点不切实际的少女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那就再好好想想!”他重重地将笔记本摔到茶几上。
她愧疚又愤懑,咬着牙转过身,飞快地抹掉泪:“对不起,可我说的都是实话。”
背后的人不说话了。这是卫骐的房间,很安静,他的呼吸声清晰至极,沉重、急促。
她忽然觉得沮丧,继而是疲倦,连吵架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我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拿着摄像机,记录下来当时的每一分每一秒。可我真的……阿江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他和我有很多相处的机会,因为我妈妈交代了,要我好好照顾他。”
仿佛有一阵冷雨,将卫骐心头的怒焰熄灭。他弯腰捡起笔记本。快用完了,几乎每页都写满了字,见证了他侦办过的案子。
线索,受害者,嫌疑人,利害冲突,心得……非常非常有用。参加工作以来,这样的工作日记,每年要使用一到两本。
他却想起了另一本日记。
散发着淡淡花香,外壳包着蓝色绸面,用同色的丝带捆扎,记录少女心事的日记。
那天,在苏琳琳的寝室,女孩们都还没回来。他等得无聊,见凌灵枕头下露出蓝色的一角,好奇地抽了出来……
唾弃这种行为,但他的理智像被死死地铐住,任由手指一页一页翻下去,翻下去……他的阅读速度是很快的,当凌灵的说话声从走廊那头传来,他已经看完了整本日记。
要是他没看过就好了。她的青涩的暗恋,在苏琳琳笑容可掬地介绍顾寒时化作破碎的泡沫。这段尚未开放就枯萎的感情,她用极尽细腻的笔触,记录在那一页页浅蓝的纸页上。
那一行行清秀的小字现在就在他眼前晃动。当时的心情是什么,仅仅用愤怒来形容,远远不够!他想他是气怔了,以至于来不及把日记本藏回去,凌灵推门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
面前有台旧电视,没通电源,他看见那微凸的屏幕映着的她的身影,正低了头,静悄悄地抹眼睛。
卫骐将笔记本装回口袋,狠狠掐了掐眉心。
“算了,”他冷声说,“本来也没指望你那点不靠谱的记忆。现在,带我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