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田八虽是个不着四六的泼皮无赖货,可确实也是几个人里唯一一个有过下钩经验的汉手子,他的话绝不可当作捕风捉影,待在原地恐怕当真会有别的危难,于是许万千心里合计了半晌,决定先跟着这家伙往里走走,若是情况不对再原路返回便可。

蒲一深手里还提溜着王田八的破包袱,他从里面找出来两捆牛皮绳索,一壶米酒和四把刀柄松动的老旧匕首。蒲一深自己留了一把,将剩下的与他二人分了,几个人在洞口前整理一番,许万千将一头乌发解开重新扎成高束马尾,一面对蒲一深笑道:“蒲婆婆,一定要跟紧我啊。”

蒲一深正捆绕衣袖的手一顿,抬眸望向许万千,淡淡地低声回了句:“我会的。”随后低下头来继续整理,

许万千转身跟在王田八后头第二个踏入洞口,软烂的污泥立时便如吸盘似的吸住她的小腿肚儿,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困难。许万千看着脚下的烂泥,眼睫遮掩住万般情绪,用轻得连她自己都听得不分明的气音喃喃自语了一句,“一定要跟紧我啊。”

深幽漆黑的脉道斗折蛇行,似乎一切动静一旦进入便被卷入黑暗中吞噬得干净。

谁都没有听见在浓得化不开的暗色中的另一段轻声——

“我会的。”

三个人手中举着火折子,小腿皆深陷在腥气稠糊的烂泥中,许万千只觉得两条腿被冰冷的寒气裹得难耐,只恨自己早上没多穿两条棉裤,便试图与其他二人搭话以忘却腿上刺骨的冷意和恶心的触感,于是便问王田八道:“你说这便是石脉入口,可有什么依据么?”

王田八正在哼哧哼哧将他的一条腿从泥里□□,听到许万千问他便扭过头来,“二位这时候可不敢再开玩笑了。下钩的有谁不知,这可不单单是地底下的石头烂泥。”王田八脸上罕见地露出严峻的神色,他的嗓音在脉道中回荡,“这可是个人呦!”

“人?”许万千闻言一愣,两只眼睛睁得溜圆,下意识地左右两边转头瞧瞧,问他道,“什么人?”

“盘古!”

许万千:“……谁?”

王田八“哎呦”一声,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二位可别再耍我了,“盘古,咱们下钩这行当的祖师爷爷呦。”说着还双掌合十对着空气冲眼前黑洞洞的脉道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的。

许万千扭头朝蒲一深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便开口对她解释道:“相传在天地未形时,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盘古在其中,垂死化身。气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故而下钩这行当便将盘古当作本家守护神。”

说罢他瞧许万千一脸闻所未闻的神色,不免也有些讶异,“许家佛堂里供的祖师爷便是盘古,每逢瀚海大集在金玉会里也摆有盘古画像,好几处都有,姐儿未曾留意过?”

许万千顿了顿,忽然咬着腮帮子露出一个莫测的微笑,“许宝告诉我那是黑脸张飞爷爷像,保佑回回下钩劈波斩浪,一往无前……他奶奶的……”

蒲一深听了,又是惊,又是笑,走上前去伸手在她脑袋上一弹,乐道:“姐儿颖悟绝伦,怎地如此信宝叔的话?他诓你的事儿还少么?”

“你还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些告知我。”许万千又羞又恼,抬手捶了蒲一深的肩头,恼着恼着便竟把自己个儿也给逗乐了,脸上又怒又无奈地对他说:“若不是我太过信你们,才不会闹笑话,你、你不许再笑了!我就是什么都不懂嘛,哎呀别笑了!”

“好好好,不笑不笑。”蒲一深在许万千的抓挠下强行压下嘴角的弧度,而后又垂下眸子来深深地将她瞧着,“是我们姐儿纯良,不笑你了,乖。”

那王田八走在最前头,听见二人交谈忽然心里起来疑雾,就在此时,就听见蒲小公子又说道——

“据传说,盘古既为人身,人身有九窍,上窍七为阳,下窍二为阴,天地之袭精为阴阳,积阳之热气生石,人之骨肉,即天地之石也;积阴之寒气为水,人之血,即天地之水也。九窍相通,虚而形纵,中实而横,地下石脉走向如人骨血气之循环,互中之互,七通八达。”

王田八心中的那点怀疑又消散了。

嗯,说得条条是道,这定然是个高手。

许万千听得津津有味,面上偏要作出意兴阑珊的样子来,鼓了鼓脸颊幽幽地瞥了蒲一深一眼:“若不是你与伯父伯母生得眉眼有三分相似,我真要怀疑谁才是许家的小富贵花儿了。”

蒲一深:“……咳。”

他二人虽自幼玩耍在一处,可性情却是不同的,托许家三姐儿的福,蒲一深没少跟着她挤在许宝房中听许宝讲故事,只是许万千爱好听那些精鬼妖魔的乡野异志,蒲一深向来是不信鬼神,对此没有什么兴致的。

每每这时他便起身在许宝房中寻些旧书文本来瞧,那些书大多是下钩行当的老一辈儿祖先的经验之谈,他读起来竟越发觉得有趣,因而从小到大竟也学到不少门道。

许万千瞧他但笑不语,忽地福至心灵,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你这个厚脸皮的,你莫不是早就认定了要进我许家的门,这些下钩学问早早地就准备起来了,嗯?”

蒲一深一怔,忽而轻声笑起来:“姐儿聪慧,在下正有此意。”

二人这番斗着嘴又朝前走了一百来米,许万千正一门心思地将一条腿从泥里□□,走在最前头的王田八忽然停住了脚,她险些一脚踹到对方屁股上,慌忙扶着石壁站稳了身子,“怎么忽然停了?”

王田八煞是费解的嘬了口牙花子:“啧,没路了。”

“没路了?”许万千顺着他的眼睛抬头朝前看去,“这怎么……”

只见几人面前这脉道已然到了尽头,一堵石壁挡在前方将脉道封了个严严实实,潮湿的黑色石壁上长满了状似藤壶的植物,显然是过不去了。

许万千指着石壁问王田八,“这可如何是好?”

王田八耸了耸肩膀子,扭头朝二人说道,“二位可莫再说笑了呦,我这半瓶子晃荡的半吊子如今可是真不敢班门弄斧了,这眼前的路走不通,你们二位也别再藏着掖着,谁不知琼钩探脉寻路乃是一绝,给我这汉手子开开眼罢!咱这接下来该朝哪儿走?”

蒲一深:“……”

许万千:“……”

王田八:“???”

脉道里一时间寂静无声,他二人面面相觑又同时安静下来。

王田八一脸懵懂地左右看看,“怎,怎的?莫不是二位还有什么秘诀需要我回避?好、好好……”

说着便要转过身去,结果被许万千一把拉住,后者张了张嘴,最后面色复杂地开口问道:“你……你从哪里看出来……看出来我俩是琼钩的?”

王田八心说那狗仗人势的店小二都快要将您几位吹成神仙了,住店的谁人还能不知?他心里早已厌烦这两个家伙一路上拿问题试探考验自己,但心知此番下钩还是要靠他二人经验相助,于是还是摆正了神色吹捧道:“嗨,瞧你们二位这气度胆量,那必然与那些寻常富贵人家里娇滴滴没个胆识的公子小姐是不同的,是不是!”

蒲一深:“……”

许万千:“……”

王田八:“???”

我俩还真就是那些个娇滴滴没个胆识的……

许万千轻咳一声,低头用掌心擦拭腕子上的铜璃护腕,一面说道:“咳咳,不是,那个其实我二人真的……”

她正犹豫着如何措辞,忽然听得王田八“哎呦呦”的惊叫起来,许万千听到声音后,就看见王田八拿着火折子在烂泥里头来回地蹦跶跳脚,时不时还发出几声哀嚎怪叫。

“你做什么?”

“哎呦呦!嘶……这、这泥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哎哎,咬、咬我!咬我!”王田八面容扭曲地左右蹬腿,踩得烂泥迸溅乱飞,险些飞入许万千眼睛里。

她急忙抬臂以袖口遮面,目光低在烂泥里搜寻,忽然,埋没到他们小腿肚的烂泥表层像呼吸一样冒出无数小泥泡来。

许万千弯下身子将火折子凑近了想要细瞧,突然余光瞥见距蒲一深所站立之处不足五米的地方,地上的烂泥宛如流沙似的下陷出一个洞口,四周的污泥还在奔流似的朝那洞口流淌汇集,速度之快打得几人措手不及。

“小心!”她大喊一声,突然脚底下一空,整个人如落石般陷在污泥里,电光火石之间许万千抬眼竟然已经看不见王田八与蒲一深的身影!她心里一慌,脚下蓦地松动,人就不受控制地直直掉落下去。

许万千眼前忽明忽暗,无数腥臭的黏状物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令她几乎窒息。整个人宛如被装在一只滚筒中而后被人粗暴地滚下山崖,四肢手脚全部裹挟在岩浆般的污泥里。

不知过了多久,许万千在憋得几乎要断了气儿之前终于坠落在地,她紧闭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双耳嗡鸣不已,仿佛每一块骨头都错了位,尖锐的剧痛几乎让她直接晕厥过去。

冰凉的空气不要命一般被许万千狠狠吸入肺里,她尽力忽略掉身体的疼痛,捂着脑袋爬起来,眼前的黑雾良久才散去,她左右看了看只瞧见黑漆的洞壁,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蒲一深与王田八,竟然全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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