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万千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喊了几声,可阴森森的空间里只传来她自己气息不稳的回声。许万千闭上眼睛克制地调整了几下呼吸,而后睁开眼睛,映入眼底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她慌了神,又喊了一声蒲一深和王田八的名字,换来的依旧是无尽的死寂。

四周没有一丝光线,空气里潮湿异常,许万千宛如盲人般双手在地上摸索着,她的身下铺着一层厚重的湿黏,想来便是先前那些腥臭的烂泥,不过,若不是这些烂泥垫着,恐怕许万千的脖子已经摔折了。

她摸了半晌,突然手指在泥中碰触到一块硬物,许万千将那硬物从泥里头抓出来,原来是根火折子,只是里头的樟脑和硫磺芯子被烂泥的污水给浸湿了,许万千猛吹了几口气,才将将燃起一小撮细微的火星。

一灯如豆,许万千苍白的五官显露出来,雾光潋滟的眸中熄灭了兴奋与新奇的光华,无穷无尽的惊惧如干涸的河滩下搁浅的砾石,刺得人心疼难当。

“阿深……阿深!”

“有人在吗?蒲一深!你能听见吗!有没有人啊……”

“……”

就着手上一丝光亮,许万千发现自己落在了一处两侧凹陷、中间微突的拱形脉道里,前后都黑洞洞得看不见尽头,她将火折子举高,发现自己掉下来那泥洞已然闭合消失,只有淅淅沥沥的臭泥脏水从脉道顶部滴落下来。

许万千压着胸口强烈的悸动,试图从脑海中杂乱的胡思乱想中寻得能安抚自己心绪的念头。她将他们踏上这荒凉孤僻的阳南古道以来所经历的种种都回顾了一遍——

只此一家的破旧客栈、言行疯癫失常的女囚、夜半婴儿的嚎哭,以及深藏地下无人所知的孩儿笑宝石……许万千对这些人与事的感观非常淡薄,她有些病急乱投医地想从中寻找到什么能让自己眼下不那么恐惧的依托。

只是她心智不稳,思虑稚拙,纷繁混乱的头绪只是使她愈发焦虑紧张起来,甚至许万千觉得自己身上也神经质地开始痛痒得厉害,脊背上如噬蚁撕咬般又痒又刺疼,使得她愈发焦躁不安。

许万千蹙着眉伸手在后背上抓挠几下,随后无意间一瞥,竟看见五指指甲缝隙里满是血色,她心里一惊,颤抖着手试探般地从后背的衣襟伸进去,忽然在自己脊椎骨上摸到一丛刺软的细毛。

她吓得惊呼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在昏暗的火光下只见地上的污泥里隐隐约约鼓动着铜钱大小的泥泡,仔细看来每一颗泥泡里都藏着一只拇指长的黑褐色虫子!

那虫子未生眼鼻,头为肉色而尾端生有半指长的黑色刚毛,藏在黑毛里的口器正疯狂地吞吐烂泥。

许万千心道这怕不就是那水地龙的幼虫,慌忙站得远了些,她猜到自己背上估计也他奶奶的被这幼虫给咬了,却也不知这东西毒性如何,咬上几口会不会要人性命。

若是就这般死在此处,想来外头的人又要褒贬许家出了个没成色的娇贵女儿,定然要给外祖母面上抹黑。

许万千后背刺痛难忍,愈发焦躁,气急败坏地踢了一脚地面上的碎石。

嗖——

咕咚!

石子被踢得直直飞出去,不知落在了何处,竟然激起一声水花的响动。

许万千一愣,忙寻着那碎石落下激起的水声朝这脉道的一侧走去,由于地表突起一弯弧度,且碎石遍布非常湿滑,许万千又要忍着背上的刺痛和恶心,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然待就着火光瞧清了那脉道两侧凹陷里的一汪清水时,她着实还是小惊了一下。

倒不是那沟壑间的清水有何特别,只是自打下来以后她便如泥猴似的混于肮脏黑乌的碎石、烂泥、污水中,一面要顾着那什么水地龙的追逃,一面被未知的黑暗空间捆缚手脚,脑子里的那根弦在突如其来的地陷、坠落和迷路的恐惧中随时都可能绷断。

她若真自己无能送了性命,那也是不得已的事,只是眼下盯着这透彻清澈的一汪水,许万千直愣愣盯着水面倒映下那个满脸狼狈,嘴角还挂着一线血丝的倒影,忽然“噗嗤”一声竟笑出了出来,脸上红的黑的被她抬手抹得乱七八糟。

许万千骨子里那份纵性的旷荡生来便深深镌刻着许家的印记,许家老祖宗断然不敢把这当家的重任此时便与她了的,还须岁月与山石大地雕磨,娇花方可成璞玉,只是许家那一干长辈到底对这小闺女儿了解知晓多少?眼下许万千的瞧见些干净的清水就湿了眼露了笑来,这般的苦中作乐难道不是下钩行当在身处险境时的秘诀关窍么?

除了身临险境的下钩者,恐怕无人能懂。

许万千想不到这些,眼下她瞧着石沟里的一汪清水,抬头打量了一下潮湿的洞壁,料想这水必然是那外界雨水下渗,被层层地土与石块过滤干净了,渗淌到这段石脉凹陷处便被汇集起来。

她左右环顾了一圈,两边漆黑的脉道寂静无声。许万千心里有了打算,她寻了两块石头将手中的火折子夹在其中竖在地上,而后脱去了披风,又将里面的衣裳尽数解开来,在解到最里层的内衫时,许万千感到一阵刺骨冰凉的冷风倏地从脉道深处吹来,蛇信子一般窜进她的腰间,冰得她打了个觳觫。

衣衫褪尽。

一对铜璃护腕被静静地搁置在石头上。

一具匀称柔嫩的脊背倒影在黯淡孱弱的火光下于潮湿石壁之上攀缘生长,色泽仿佛清晨雪山巅顶那一抹泛着残月雾白的熹微霞光。这具身形的轮廓还是柔软稚嫩的,然那段脊背上的每一寸椎骨却已生得销硬而分明,只是如玉石般的腰脊上散落地生着五六只黑褐可怖,口器在无声地叫嚣的长虫!

那虫吸附在她光滑的脊背上,恶毒地钻开薄弱的皮肤,红肿的创口淌出脓血来,黑色的血线缓缓淌进两弯柔软的、各盛着一抔忽明忽暗阴影的腰窝里,又顺延着那弧度流进柔和的腰线里,仿佛一具完整珍贵的玉碑被人以斧凿迸碎出了纹路,裂纹肆意延展如老树虬枝。

“嘶……”

许万千倒抽一口冷气,用指甲掐住腰窝上一条盘成“铜钱”的虫子,咬牙忍着创口刺痛和那虫子在她指尖蠕动挣扎的双重惧意,闷哼一声将那虫子给抽了出来。

幸而这水地龙幼虫头部虽可以钻人皮肤,但那骇人的口器却藏在尾端的刚毛里,并没有刺入肉里。许万千将脊背上几只虫子都弄了下来,额头已是冷汗津津,一双黑长如帘的睫毛粘着湿漉漉的水汽,轻轻一眨便落下两滴汗来。

她的脊背上覆了层薄汗,被脉道里的阴风一吹便觉得寒冷异常,许万千哆哆嗦嗦地将外衣撕下一大块布巾,而后半跪在地上将布巾沾湿了清水,将后背的血污都擦拭干净。

那水凉的几乎要冻上,在吸饱了凉水的布巾触及到皮肤的刹那,许万千被冷得险些扔掉了手里的布巾,可那刺骨的寒凉确实也冰镇安抚了红肿刺痒的伤口,身上粘黏的污浊泥渍顺着水流一点点被冲刷殆尽,这使她心里感到莫大的舒爽与安慰。

许万千将脸上,脖颈和手臂都拿布巾沾水擦拭了个遍,而后穿上衣裳,将铜璃护腕扣回手上,捡起掉在地上的披风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接着便靠着那沟壑边的石壁慢慢坐了下来。

“咕噜噜……咕噜噜……咕……”

空寂的脉道里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

许万千低头摸了摸自己早已扁下去的肚子,恨不得将早上那个兴致勃勃对蒲一深说先去喂马再去大堂吃早膳的家伙给骂个狗血淋头!就、就不能……就……

……

算了。

她捂着肚子轻叹了一口气,世事难料,若自己早上真的先去和程银心吃饭,则现在掉在这脉道里的岂不只剩下蒲一深一个人,那她现在在上面恐怕早已急得发疯了。

许万千这么想着,心里担忧在上头的许宝几人八成现在也已经急疯了,可眼下更令她忧心的是同在地下,却不知去处的蒲一深。

那泥洞出现的太过突然,三个人又不在一处,也不知道其他二人都掉到了何处,有没有哪里受伤。

“骗子。”许万千抱着双膝,快速眨了眨眼遮掩住眸中氤氲的水汽,盯着眼前那一点夹在石头间的细弱火光,低声自语道:“你说了会跟紧我的,骗我……”

许万千又饿又累,此时擦拭干净了身体,稍稍安稳下来,那股极端的疲累和伤痛便如同扎根的树藤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肆无忌惮地侵占了她早已混沌迷茫的头脑,许万千的脑袋点了几下,她眼中的火光倒影越发晕眩模糊,终于支撑不住倦意阖眸沉沉昏睡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许万千似是梦见了什么,在一片朦胧的睡意中迷迷糊糊掀起眼皮,不远处那一撮豆大的火光依旧在黑漆的脉道里幽幽地亮着,许万千于模糊中似乎看见那沟壑旁边蹲了个什么人,只是她着实困倦得厉害,脑子里晕得厉害,双目不聚焦地瞧了那黑影一眼,便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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