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宝见许万千双目赤红,神情冷肃,忙在一旁温声将她哄了,随后拎着自己的包袱,单手提着那造型怪异的铁棍,嘱咐几人迅速离开。
此时许万千已自行调整了情绪,她看着许宝手上那根一人高的棍子,问许宝道:“宝叔,这便是琼精玄铁七爪钩么?”
她在许家自然见过不少下钩的工具,也常听那些伙计们唱:“琼者钩,金银网,铜钱的铁爪响当当,汉手是个破笊篱,抓着它个屎壳郎还乐洋洋……”
许万千幼时可没少跟在那群汉子屁股后面乐颠颠地学着唱那“屎壳郎”“破笊篱”,听得自家外祖母额角青筋直蹦。一群汉子们也自然常常将自己的下钩家伙什儿解了,给许万千瞧稀罕。
甚么斧、链、凿、锤、爪、棍、刀、□□炮……
都是各式各样的冷厉又新奇的玩意儿。
若是身份高些的伙计,如金钩和银钩,多用的是鲛丝铁线网,身份为铜钱爪的则惯用铁爪,再低一些的柴爪和汉手子——
……许家没有这样的伙计。
济济彬彬,中原采石行当正值鼎盛时期,许家能在高门云集的金玉会里做到鳌头独占,许老祖宗威重令行,自然与门下这些忠诚而勇猛的琼钩高手脱不开关系。
却说这群高手之中超群绝伦之人,紫皮黑脸,声若闷雷,身边常随一琼精玄铁七爪长钩,踏羊肠鸟道如履平地,着珠玉金银信手拈来,这代英雄诨名曰许宝,把这十八般工具练得万分精熟,唯一玄铁钩使得更是出神入化。
可这之前许万千几乎从未见过琼钩伙计们的下钩武器。
一来琼钩伙计散布于中原各地忙于许家营生,二来就算他们得空来许家大院里跟许万千吹牛打诳,手上那些见了血的冷冰利器也都收得紧紧的,不会亮出来冲撞了自家小当家的。许宝的琼精玄铁七爪长钩,她也只是从其他伙计们的口中耳闻罢了。
“正是。”许宝将那长钩举起了供许万千细瞧,只见这铁棍通体漆黑,寒光熠熠灿如冰凌,首端呈一弯月状倒勾,倒勾下四寸处的棍身上开七叉双面刀刃,可作挖、劈、铲,钩之用,江湖人称“月下七瓣铁线莲花”,斩金截玉,削铜剁铁,不在话下。
许万千看得出神,心道果真是好马须得好鞍配,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弯月倒勾,许宝却立刻将铁棍一收,笑道:“小当家的,这玩意儿可划手呦。”
她有些腼腆地收回了手,心里却不免痒痒,暗自决定待寻到了蒲一深,定要拉他拔根头发试试,看这刃如秋霜的玄铁宝贝是否当真能够吹毛立断。
“宝叔,事不宜迟,接下来作如何打算?”
他们几个举着火折子在许宝的带领下沿着脉道朝某处方向行进,许万千问许宝道。
许宝从包袱里取出一拇指粗,两寸长的黄玉哨子,交给许万千说道:“吹。”
许万千瞧那哨子外形简素,不知是个甚么东西,许宝叫她吹她便吹,鼓着腮帮子猛抽了口气,憋得耳根通红愣是没吹出个音来。她将那哨子翻来覆去地打量一番,又试了试,“噗嗤”“噗嗤”地险些吹断气,末了只得作罢,满脸疑惑地递回给许宝,老实说道:“宝叔,吹不响。”
许宝闻言一愣,扭过脖子低头瞧了瞧许万千手心里的黄玉小哨,在对方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把那哨子接了过来,一面说道:“这东西年岁久了,内窍空气流通阻滞,吹不响便吹不响罢。”
说着又将那哨子收回包袱里,笑着说道:“回头等俺钩得块好石,给三姐儿做个能吹得响的哨子。”
许万千觉得是自己气息不足才没有吹响的,难免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说了句谢,也没将许宝这承诺搁在心上。
“宝叔,这哨子有何用?”
“阴曹有清音,长啸复长啸……”许宝走在前头哼起了一段无名小调,顺势还卖了个关子,“三姐儿莫急,这哨子的作用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话音未落,漆黑幽长的脉道里忽然飘过来一声盖过一声的清脆鸣响,那声音仿若昆山玉碎,似乎有一只青鸾正穿越暗无光线的一派死寂,浩浩荡荡地劈石破土而来。
王田八被那清亮脆响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甚么声音啊?”
而许宝却突然抚掌大笑,转过头来声如洪钟地冲许万千说道:“小当家的,你这颗心总算可以踏踏实实落回肚中了!”
……
许万千一愣,随后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不知自己的耳朵所听见的话,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真正理解了许宝的意思,许万千的喉咙发干,心跳狂蹦不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血管里滚烫的躁动与紧张,却又万分模糊地听不清楚那由远及近的悠扬鸣声。
前方路黑无光,是……何人来?
忽然的,好像有人以一盏罩子将她的五感六欲通通笼于黑暗之中,直到脉道尽头那一点萤火虫似的红光乘着风似的朝她奔来,那盖在自己心头的罩子才被人骤然掀开了——
于是她便看见一双如冬日雪落,烟消火灭残留一缕月华冰清的黑色沉眸。
于是周围的火光便铺天盖地地明亮起来,仿佛那山巅的晨曦终于冲破青黑的桎梏,终于涌上湛蓝的天幕将万里苍穹渲染成朝气蓬勃的颜色。
“骗子。”
许万千听见自己扭曲得不成形的音调,耳边的嗡鸣蓦地散去,极度地清晰万般的清醒之下,那些本不该她生受的冷静坚强终于四分五裂,露出里面藏了一路的天生惯养娇生来。
“你,吓死我了。”
蒲一深心中暖流滚涌,原本清风霁月的人儿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许万千从来没有觉得他的肌肉这番有力过,几乎要将她勒进滚烫汹涌的血肉里。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注】
“呜……”许万千的唇角一撇,泪水滚出眼眶,两排帘子似的长睫湿津津地刷在蒲一深肩窝里,让他觉得那地方的血管每一次突起跳动都终于是有意义的了。天知道待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身边没了许万千时的那一刻,铺天盖地袭来的绝望将他整颗心都击打得连渣子都不剩,那般失去的剧痛苦楚将会成为他这一生都摆脱不了的噩梦。
如今见到眼前的人,蒲一深依旧将这噩梦嚼碎了吞入腹中,在往后余生岁月里他将时时揣着这份不安和恐惧来对待眼前的至宝,他心头燃着一丛炽烈的火,那火驱不散梦魇,却以肝胆骨血为烛油伴着他对许万千的关切而永生。
这话他一辈子也不会告诉许万千,他在她面前永远风光霁月,永远玉壶冰清。
“你、你可有何处受伤?”许万千的声音闷在蒲一深肩膀上,她的手揪着蒲一深的脖颈后披散的墨发,一缕缕紧紧地缠绕在自己指尖。
“没有。”蒲一深低哑着嗓音,他眷恋地在许万千脖颈后深深吸了口气,以缓和自己惊悸惶恐的心脏,“陷入泥里后我便摔得晕过去了,醒来没走过久便遇见了程氏兄妹。”
既没受伤,此时不哭,更待何时?
哭!
“你倒是好命……”许万千心中说不出的委屈,便不由分说地攥拳捶在他脊背上,万般情绪皆不再掩饰深藏,泫然若泣地骂他:“你说了要跟紧我的,你个骗子……骗子!”
“还说甚么我吓死你……你、你都要吓死我了你!”许万千不管他蒲一深满脸痛惜地安慰,只一个劲儿地哭诉惹他心疼,二人心口皆像是落了场雨似的,溅起一片片清亮洁白的水花儿。
蒲一深用袖口细细地将她脸上的泪痕抹了,一面低声安抚,他怎会不知许万千心里害怕,见到她的第一眼蒲一深便瞧见了自己千娇万宠着的宝贝,额头上那般大一个血疤瘌,他简直自虐般地压制着一股直接吻上去,拼命吮吸舔舐那块晃眼的血色的冲动,胸中的失落疼惜几乎爆炸。
许万千任由他擦了脸,在那单薄柔软的袖口无意触及到那块伤口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双被水洗过似的黑曜石眼眸眨也不眨地仰望着蒲一深,后者接触到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笑意,而后抬手轻轻捋着许万千的后背。
许万千随后又落下泪来。
蒲一深耐心温柔到了极致,又慢慢拍打着她的脊背,哄孩子似的轻声道:“乖,不哭了,好不好?”
“你拍着我伤了。”许万千胡乱抹了抹眼泪,说道。
“……”
一旁的许宝见状,赶紧让紧随其后赶来的程家二兄妹的程银心给许万千上药,许万千摆了摆手从蒲一深怀里钻出来,说背上那伤只要不碰便不怎么疼了,此时尚未脱险,上药这些事还是等到出去再说。
蒲一深怎会不知她是嫌此处简陋又有外人在,虽然心疼但也没跟着劝她,将身上的满是泥污的披风解了披在她身上,心里暗自打算待会儿找个安静无人的地方必要亲眼看看她的伤势。
他听许万千讲述她被那水地龙幼虫噬咬后孤身一人将伤口里的幼虫剔□□,简直是心如刀割,又听她说险些在长毛怪物嘴下丧了命,蒲一深藏在袖中的手攥握成拳,眼眸低垂下来,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人齐了,有些话也该说个明白了。
扑通。
一声闷响传来。
许万千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就见那王田八竟已腿软坐在了地上。
她和蒲一深对视一眼,然后者眸色阴暗难明,似乎还未从某种情绪中脱离出来。
许宝瞧不得王田八那似药店飞龙的龌龊模样,犀利的目光往王田八腰间盘绕的那锈铁钩子上一瞟,冷笑一声,哼道:“铜钱爪?”
王田八哭道:“不、不是……小人只是个西郊渭河沟里采石的汉手子,这五窍铁爪原是祖上传下来的!”
许宝说道:“偌大一个阳南地界儿,俺不信你偏偏就敢上来惹俺们,教俺们一个阳南古道过去不得,直来太岁头上动土!”
王田八简直欲哭无泪,谁知道他命怎么就这么寸,碰上了这几位如此不好惹的主儿!
许宝反手将玄铁长钩在空中抡了个花儿,铁棍波及之处疾风呼呼作响,吓得那王田八浑身打哆嗦。
许宝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你坏了俺们路途这就叫抢石,既然如此,那这阳南古道的孩儿石俺许家便钩定了!”
王田八哭叫一声“苦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许宝没赏给他一个眼神,而是转头看向许万千,“三姐儿,可敢随俺走这一遭?”
程铁心和程银心都看向许万千。
许万千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晕厥在地的王田八,未作回应,直到蒲一深温热的掌心贴在她肩头时终于开口道:“宝叔,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须得作实回答,不可诓骗于我。”
“小当家的尽管开口!”
“我外祖母,”许万千顿了顿,除了蒲一深没人察觉到她的身子有一瞬的颤抖,“此番让我随你去黄河下钩,她真的,就能断言我此去没有生死之忧吗?”
许宝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是与否,而是用满怀着崇敬与臣服地口气说道:“许家老祖宗八岁当家,见识非常,胆量过人。烽火狼烟时节能护咱几千号伙计不为白骨,太平盛世能直使中原金玉会豪杰云集,敢教三琼山许家一脉琼钩众人鳌头独占。三姐儿,许老祖宗说不会有事,那必定不会。”
许万千很轻地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又似没有,“宝叔,可我差点死了。”
若不是王田八垫了一下她早已摔成肉泥,若不是那水地龙幼虫口器生在尾端她早已被咬成筛子,若不是她手上带着副铜璃护腕她早已被那怪物咬断手脚筋脉而死……
这些,也是外祖母预料到的,胸有成竹的吗?
在许宝张了张嘴还未说话时,许万千蓦地抬头,那双眼黑沉冷寂,似乎溅不起一丝一缕的波澜,连同她的声音也如古井无波,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来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我,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