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儿,你怎么了?”
最先察觉到许万千情绪异常的人依旧是蒲一深。
他望着前头那个人裹在披风下也依旧孱弱纤细的脊背,忽然抬手扯了扯她的衣摆,唤她的乳名。
蒲一深的观察从来都细致到精准而可怕的,方才在听见王田八那一通愤愤然的赌咒发誓后,许万千的肩膀便蓦地一塌,似是承不住什么过于沉重的忧惑负担一般,在旁边人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中里,少女如一尾搁浅的鱼,只轻轻地喘息,呼出的气流微弱而急切,吹得火折子里的红色碎星一闪一灭。
他便觉得不对。
随后许宝大手一挥,说与其窝在这里作甚么庸人自扰,还不如接着往前走,沿途多做几个记号先看看——
“哼!倘若当真有那什么鸟冤魂真要作弄于我们,也只道是恶鬼怵赖人,看老子不教他先吃我三百扎玄铁钩了去!”
临了许宝还吩咐程铁心带上那片锈黑的海棠银箔,最后却被许万千沉默地接过来,按藏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许宝便用火折子在两侧石壁上划出几个黑色的记号,而后招呼几人接着前进。
从此后面过程中便再未听见过许万千的声音,甚至似乎连少女换气的喘息都藏隐在遥遥无尽的黑暗中。
“亿儿。”他又喊了一声,这次他更加清晰地看到许万千的肩头微微一顿,而后前进的动作停了下来。
这洞道过于狭窄了些,即使是身量尚未拔高定型如蒲一深和许万千这样的,也无法同时容纳两人并肩通行。
因而,从蒲一深的视角望过去,仅能瞧见她圆润的下颌与一粒失了血色的唇珠,犹如清晨下荼白的霜雪,稀薄绵密的雪被上沉睡着两三点绛色的红梅,若不是方才蒲一深制止的及时,她便要咬出血丝来。
许万千闭了闭眼,她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得胀痛,心口如潮水般泛起连连悸动,使得她没由来地感到焦躁与慌乱,她被蒲一深叫停后,两只被布巾包裹仅露出五指的手掌在皲裂的地面上收拢,再收拢。
“亿儿,你……”
许万千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泛哑:“阿深……”
蒲一深忽地便噤了声,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等她开口——
“此世间,当真、当真有冤者……魂魄不散,亦不下黄泉,不入轮回,只待报其仇之事么?”
前面的许宝行进很快,似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单枪匹马地加快了速度,渐渐地便仅剩一抹忽明忽灭的猩红色,随着他隐匿在黑暗中的脊背,悠悠忽忽,将这本就寂静的洞道熄去了一人的攀爬窸窣声。
蒲一深望着许宝手中那颗渐行渐远的火星,一双淡然宁静的眸子被黑长的睫毛遮去那一豆橙红色的倒影,他轻声开口道:“姐儿,百泉冻,春日必消释之,树木之年亦必为人见,生世者愿水落而石出,至于地中之鬼……”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缓声说,“地中之鬼亦望雪沈冤,此不过古道常理罢了,姐儿何必为此忧愁呢?”
许万千的掌心松了松,那枚铜钱大小的银箔在她那被轻薄细嫩的肌肤裹挟的掌心里硌下一块斑驳潦草的红痕,却看不出是海棠的样式。
她闭了闭眼,脑子里那巨大的莫名感犹如一把细密尖锐的银针,一下一下扫过她那趋近迟钝的思绪,接连刮擦出道道血痕,许万千的太阳穴激跳不已,她忍着咽下喉头一声呻哼,以更低的声音开口再问:“那此世间,可有冤死之人于梦……于梦中求人,述事之情,泣诉其冤屈?”
“或有此事。”蒲一深看着她微微颤动的肩膀,说道。
许万千再问:“可有两不相识且全无关者,一人因梦而窥另一人……生平往事的吗?”
蒲一深的目光黯了黯,再答:“或有此事。”
“那!”许万千蓦地扭过头来看向他的脸,她几乎要将先前梦境之事脱口而出!
可此等怪谈是何等的荒谬诞妄,那仿佛是在冥冥之中或有什么奇怪而隐秘的力量,一把将她推向一处本不属于她的陌生境地里去了。
世间鬼怪妖魔,信则有不信则无,原本她以为,心怀邪念即为有,敬而远之则为无,而如今蒲一深冷静的一句“或有此事”,能慰藉得了她什么?若是那冤魂鬼怪当真在前路手持铰链为待索命,她一句“我知你枉死”又能逃过一劫?
许万千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没经历过,如今眼下她不知所措,她无言以表,此时答应外祖母前来下钩的承诺使得她越发后悔万分,悔意如同淬了毒的藤蔓在暗夜里悄然蜿蜒滋生,毒刺划破了她的头脑,淌出来的都是深镌着“逃避”二字的汁液。
她只想在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便能回到她那张柔软安稳的挂着月影纱的暖帐温床里,钻进床褥抱着团枕蜷缩起身子,就那般窝起来。
千头万绪,山高水险,妖魔鬼怪从此与她无关……
她可真想这般啊!
滴答。
幽幽昏暗中,有人如掸去衣袖尘土那般轻微的叹了一口气,洞壁上的几粒碎石似有所感般落在了地上,而后蒲一深的清润如春日细流的声音再次响起,“冤有头债有主,即便这地下枉死的厉鬼要来索命,也与你我无干,便是见着了也不怕,乖。”
“我……我不是……”许万千本想说她不是害怕,可转念一想自己内心深处怎得不是恐惧的呢?便没再做声,她原本几乎如火山喷涌般惊慌激动的念头,被蒲一深这一句话给打了岔,便就有些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许万千不知该怎么酝酿着再开口,就忽然听见蒲一深话中带笑的问——
“姐儿方才说,一人因梦可窥另一人之往事生平,是何意?”
许万千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将将反应过来还没开口便又听他道:“不知这窥梦之人生于孰地?来自何方?若是位女子,不知可有婚配?”
“那自然是没有的!”许万千刚刚直截了当地否认,忽然便品了过味儿来,挑起眉毛怒声道:“好啊你,你竟敢设计套我的话!我又不是那……窥梦的人,怎么知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嫁人不嫁人什么的……我……你……你这都问的是些什么啊!”
蒲一深瞧她有些气急败坏,也不慌,看着少女的唇瓣由于脸红而聚了些血气,精神头足了些,才挑了挑眉,施施然回道:“我又没说是姐儿,姐儿恼我作甚?”
许万千自知是中了他的话语圈套,一时间什么梦境冤魂的也没劲儿头说了,便要蜷起一只腿的膝盖,接着小腿朝后扥直,拿脚去踹后面那一脸淡定的家伙,结果却被后者一把攥圈住了脚踝,许万千赶忙将腿往前扯,而后却被圈握得更紧。
在后面跟着的程氏兄妹一众人:“……”
王田八眨巴着一双晶亮的老鼠眼:“哦呦……”
啪!
程铁心一把呼在他脑壳上,瞪眼:“嘴给老子嘬上!”
王田八脸色惨白地闭嘴装死。
这边,许万千险些要恼羞成怒,她蹬踢了几次都没能将脚从蒲一深的手掌中抽出来,不由得一张因失血与恐惧而煞白的小脸蓦地爬上红霞似的浓色,又急着扭头骂他道:“你、你放开!”
蒲一深的掌心虎口紧贴着许万千脚踝处那块凸出的骨节,少女的每每挣动,那块圆硬便一次又一次摩挲过他苍白冰凉的掌心,牵扯着掌心里镌刻蜿蜒的淡白色纹路,直到将那纹路摩得粉中带红,直到磨得那玉石般的手掌下,如树叶脉络般遍布的青紫脉络里,鼓躁唤醒起滚烫的热血。
他依旧冷静而淡然,除了嘴角那抹柔和的弧度,和眼中几乎溢漫的宠溺与无奈光华——
仿佛掌心攥着山前夜里狂妄的风暴大雪,眼中捧着雨后西湖的潋滟青山。
“我只是问问,姐儿怎么就要踢我?”蒲一深笑着问道,并未松手。
许万千不知蒲一深这清瘦修长的身子里怎会藏着这般大的力道,她吃着劲扯了几下,竟愣是没将脚踝从他手中拽出来,反倒是因为这般怪异的姿势而激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来,她又试了几下,便丧了气,啧了一声懒懒地白他一眼,两只胳膊肘都趴在了地上,拍了拍地:“罢了罢了,你愿抓便抓着罢!”
大有不放手不前进的态度。
蒲一深失笑,手上颇有章法地揉按了几下她的踝骨周穴位,激痛使得许万千“嘶”了一声,腰身应激地挺起又落下,而后便觉察到汩汩热流从足底汇入被烂泥臜得冰凉的膝盖骨。
嗖。
蒲一深蓦地放开了手,许万千如一只小兔儿似的收回了脚,接着颇有些惊异地回头问他:“你竟还会医术?”
“以前在宝叔房间看了些古书。”蒲一深淡淡回答道。
“哦。”许万千悻悻然扭过头去,忽然一愣,看着前面空空荡荡的洞道,“咦”了一声:“宝叔呢?”
蒲一深忙拿火折子去照——
就在这时,前方不知多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许宝悠悠荡荡的声音——
“小当家的,快来看!”
几个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说赶忙朝前行进,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许万千隐隐觉察到洞道里有气流的波动,随着他们步伐的加快,那气流甚至汇聚成了风,他们就在这诡异的风声流动中看见了前方许宝的背影。
只见许宝背对着他们正举着火折子朝前探身,不知在查勘些什么,只是那火折子所照亮的一方光影是全然昏暗的,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待得许万千越发靠近了,那风也像是陡然增大了一般,在幽黑狭长的洞道里发出如怨鬼呜咽般的嚎叫,她顶着风移动到许宝身边,还没开口便被身前的景象惊得蓦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