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在无限的欲念驱使下便会激发出有限而强悍的力量。谁也不知道那病骨支离的王田八是如何在无人察觉到他的一瞬间竟推开程银心,动作敏捷如一只逃窜的老鼠一般从几个人之间的缝隙里冲向前去的。

就在许宝转身的刹那间,那瘦小枯干的王田八竟已手脚并用冲到了蒲一深身后,不知这鸟货是犯了什么病,竟然抬手对着他便是一推!

许宝急忙伸手扶稳蒲一深,就在这前后不过须臾的空当儿,突然那厮又调转了方向一把扯下了许宝腰后的兔牙簧,紧接着朝着前面的许万千飞扑而去,两个人齐齐坠落下百米悬崖!

“姐儿!!!”

“亿儿!!!”

那一瞬间许万千的脑中骤然轰鸣,她的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飞蝇般闪烁着的白光。甚至在被王田八死死拉拽住在猎猎风声中急速掉落了不知多久之后,她都无法从脑海中提取出一个确切的念头——发生了何事?

许万千只觉得胸口被剧烈的气流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感觉耳朵边有一个尖锐难听的嗓音,像一只濒死的豺狗一样抽吸□□着,吵得许万千头疼欲裂。

破碎混乱的思绪就是在刹那间回笼过来,随之而来的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吞噬,许万千完全蒙了。

噌——当!

她忽然浑身一震,随后重重朝下一沉,又猛然被什么东西生生扯得停滞在半空中。

随之而来的手腕钝痛几乎让许万千晕死过去,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的手腕被硬生生拔断了一般。许万千哑声□□了起来,随后眨着冷汗濡湿的眼睫抬起头来,顿时万分清醒——

只见一只缠在王田八腰间的锈铁爪不知何时被他拽绕在了手里,那铁爪的一端攀卡在悬崖上端一处石缝中,晃荡的麻绳在劲急的风中摇摇欲断。

许万千手里的火折子滑落掉下,一道橙黄的光亮俶尔消逝,在须臾之间照亮了他们身下的情景——在二三十米的悬崖落差下,便是密密麻麻遍布着锋利砾石的陡坡。

上方碎石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许万千不由自主地挣动了两下,发现她竟然被王田八死死禁锢着手腕,尽管这厮体格瘦弱矮小,但怎地说也是个成年男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许万千孱弱单薄的身躯并不能与之完全抗衡。

她挣扎着汇聚起有些涣散的目光,突然看见那王田八面皮已然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尤其是那双老鼠眼睛里,眼珠一眨不眨地盯死了许万千,令她胆颤盛寒。

那是一种疯魔的,贪欲的,偏激的眼神,从眼底里刺出根根尖针,将许万千钉在死地。

许万千呼吸一滞,竟然在那一瞬间看破了王田八的欲念,她僵硬地扭头看向身下的砾石坑底,那里仿佛藏匿着一只蛰伏千年的狩猎者,耐心等待着失足坠落的人。

她暗骂一声,这疯子居然想拿自己当肉垫。许万千根本来不及反应,那近乎疯狂的王田八忽然竟松开了抓着绳索的手,两人再次朝下面落下去。

他在半空中一把扯过许万千,使得她背朝下,面朝上地坠落而下,还将一只胳膊锁在她喉部,许万千猛烈挣动起来却根本无济于事。

王田八整个人如一只吸饱了血的水蛭盘蜷在许万千的身上,手脚缩紧,阴森贪婪的脸上甚至泛出诡异的笑来。

呲。

“呃——”

不过电光火石间,许万千指缝间的黑色银箔薄片,割断了王田八的脖颈动脉。

一道腥血喷溅。

丝缕滚烫的白汽霎时便被骤风卷去。

她在急速坠落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与身体,在几乎堪堪接触到陡坡之前,许万千才潜力爆发般的聚集起一股力量,猛然侧转身子将自己的头部垫在了王田八硬硌的身子上。

许万千已尽了全力将自己翻压在另一人身上,可落地之后她依旧被撞得颠起又重重落下,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砸成了豆腐脑,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苦就喷出一口血来,紧接着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昏死过去之前,许万千眼前是王田八那具手脚折断,腰脊以某种诡异的角度歪扭着的尸身,以及,他那张青灰沾血的脸上凝固着的痛苦和惊诧。

叮哒。

一枚薄刃黑锈的海棠雕花银箔滚落进两块碎石缝隙里。

……

许万千眼前又起了层雾气,此番入梦她已然淡定了不少,只是总觉得脸上黏糊糊得粘着什么东西,她抬手抹了把脸,低头却见掌心里模模糊糊的,怎么瞧也瞧不分明。

那雾气蓦地散了,许万千发觉自己身处于一方花园内,天色已晚,满目都是沙沙作响的花枝竹梢,她踏过月色下的重重树影,藏在小亭后头假山上的几只什么鸟儿咴咴两声打了个呼哨,噗噜噜地惊飞了。

许万千踩着平山卵石铺就的竹林小路,来到一处透着昏黄灯光的房廊下,刚刚绕过红漆金底的圆木廊柱,忽然瞥见不远处有一高一低二人,踩上石阶,掀起门帘前后走入房内。

那房间的窗子并未关紧了,许万千听见里头传来忽高忽低的交谈之音,接着又传来女子低低诉诉的哭泣声,连同那映照在纱窗上的烛火灯影也摇摇曳曳,忽暗忽明,将房内来回走动的人影拉扯成一团扭曲怪异的影子,像那园中地上绰绰的树影一般。

许万千心中正疑惑着,突然一声凄苦的女人哭叫从房中响起,她心中陡然一惊,脑中还没转过神来,双脚已然挪到了那窗子下。

“横竖也是要死的……我是不中用了……只求老管家回明了老爷……咳咳……少支应些服侍……也少些人受苦。”

从窗缝里传来一声羸弱缥缈的女子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前句接不上后句似的,在许万千听来已然是心律难保,中气空虚的了。

她踮起脚来将顺着那窗子缝隙朝里望去,只见那房内的床上似是躺着一女子,只是她眼底黑黄,一头枯白的头发胡乱散在枕褥上,周身压着黑沉沉的郁气,已然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

许万千依稀瞧见她溃烂的鼻头上生着一颗红痣,只是这女人面容过于灰败,将她原本该是好看的容貌全然遮盖殆尽了。

床边跪着一个小丫鬟,正哭天抹泪地给那女人拍胸顺气儿。

床脚立着的则是一位高个儿男人,他背对着许万千而立,瞧不清楚神情,只是在听见床上那女人的话后,他缓缓地开口说道:“夫人要争些气才好,老爷不日便要得了封赏归家来,府中一切也早早地预备好了,来迎接老爷。”

他这话里不带一丝情感起伏,在许万千听来冷得扎耳,不由得替床上那女人感到晦气。

那女人躺也躺不住,眼珠突出,喉咙里呜呜咽咽宛如风箱一般,全然作气绝状,哆嗦着灰白的嘴唇,好半天才呛出一声气音来。

许万千心头倏地收紧,只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直接去了。

那老管家竟是岿然不动,只有小丫鬟哭得止不住,拿布帕将女人眼角流出来的浊泪一串串擦去,就听那女人颤声冷笑起来,随后抽着气说道:“作什么预备?等他回来了……来瞧瞧我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厌恶得死了条心,不、不好么?”

那高个子老管家又淡漠地回答道:“老爷对夫人与大小姐之心,二十年如一日,天地可鉴。”

“呵……二十年了他还不肯放过我么!咳咳!”女人忽然激动起来,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黑血来,吓得那小丫鬟尖叫一声忙不迭拿手去捧,捧也捧不住,黏糊糊淌得遍地都是,可怖非常。

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自打我嫁过来,便是你这黄家家运不济,府里一连没了老太爷……和黄、黄……”

“夫人慎言。”

那老管家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女人的话,强硬冷漠的态度使得那女人连声呛咳,眼泪口涎流淌不已,沾湿了大片海棠刺绣的大红床褥,令人不忍直视。

外头忽然起了风。阴冷的寒气将地上散落的树叶枯枝低低地卷起,穿堂而过扫过许万千的脚腕,冻得她一个觳觫,下意识做了个拉紧胸前系带的动作,两只手举在半空又忽然顿住——

她没有披风。

她的披风呢?

有人曾给了她一件披风的……

“夫人养身要紧。说句大逆之言,二十多年了,夫人便该懂有个亲疏,老太爷和大公子时运不济,无福得见今日夫人与老爷琴瑟和鸣之景象,寿夭有定,别为故人委屈了自己。”

“故人……故人……哈哈……鸡栖凤巢二十年,他黄鹭也配!”

女人血泪洒海棠,手脚颤抖得如同筛糠,脸色渐渐颓败下来,甚至似乎都没有听见那冷血的管家又说了句“大小姐不日便会被送往阳南地界儿与人连亲”,她很快便脚手抽搐,原本呆滞凝涩的瞳孔聚至一处,忽而放大,脸色也渐渐地变了,濒死挣扎之际也瞪着眼珠喃喃自语,那声音本不该是能听得分明的,可许万千却听清了——

“他会得报应的……我就是下了阴司黄泉,化作无间厉鬼也要一口口咬碎了他!咬、咬死……黄……”

小丫鬟先是发怔,随后盯着女人歪在枕边枯柴一般的脸,登时扔了帕子哭嚎起来。昏黄的烛影骤然崩塌消逝,那高个子管家转过身来,许万千却瞧不清他的脸,霎时间整场大梦天崩地裂,死去的和活着的。跪着的和站着的,燃烧的和熄烬的,便犹如大厦倾颓,在许万千耳边电闪雷鸣般的巨响里坍塌殆尽了。

有道是,月下一觉三千梦,阎王唤起小南窗。

“呃……”

许万千周身的雾气终于作云散,再不可寻。

她先是感觉到刺骨的寒,随后是铺天盖地的疼痛几乎将许万千从头到脚碾碎了,有甚么莫大的悲凉哀怆从她胸膛里撕裂般的抽离出去,让她整个人都空了,痛苦得生死难辨,疼得恨不得直接死过去。

她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目之所及之处先是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可是她的脑海晕眩到无法将那张颓败的脸与自己所认知的某个人对应起来,随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殷红的凤眸——

“亿儿……”

她颤抖着抬起手,摸到了与一段衣袖纠缠在一起的披风。

梦太久,终于醒了。

许万千的眼眶红得惊人,一双失焦无神的瞳眸却仿佛沥过水的破旧麻布,黯淡干涩的连水光都看不见。

蒲一深半跪在地上将她死死扣紧在怀里,他的手心和手背都被一路沿着绳索攀援下来所碰撞到的砾石划得不成样子。

许宝和程氏兄妹本在周围查探情况,听见蒲一深的喊声立刻慌忙朝这边跑来,可许宝跑了两步在看清了许万千的面色后便抬手制止了身后二人,低声嘱咐他们去别处勘探。

他的胸膛起伏了两下,狠狠揩了把脸,转身蹲下去背对着二人查看王田八的尸身。

许万千如一抔败絮轻飘飘地蜷缩在蒲一深的怀里,像是梦呓般颤抖着嘴唇,终于从嗓子里挤出几声不成调的嘤咛,蒲一深的十指与她紧紧交握,关节泛起青紫色的筋络,两人的指尖在掌心抠出梅花状的血痕,他沾着血点儿的下巴贴在许万千滚烫鼓胀的太阳穴上,来来回回轻柔地摩挲,仿佛有倒刺林立的枯绿藤蔓从嶙峋碎石中滋长出来,爬过肮脏污浊的白靴,绕过孱弱单薄的衣襟,将两人死死地,永远地锁缚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石坑之下。

逃不脱,忘不了,梦魇至。

如山呼海啸般袭来的愧疚将蒲一深整个人都险些撕碎了,他恨不得用刀斧凿开自己的脑颅,将许万千从他眼前骤然坠落深渊的那血淋淋一幕生生掘挖出来,摧心剖肝,痛入骨髓。

许万千甚至无须开口,她喃喃的低吟直接沿着两人紧贴着的胸膛,汩汩流淌进蒲一深的骨血里,他听清了,许万千说的是“我想回家。”

蒲一深狠狠地闭了闭眼又复而睁开,他眨掉眼中滚烫的雾气,伸出一只血痕斑驳的手挡住许万千的脸,感受着那细微的睫毛尖端一下下地颤动于掌心。

可他知道掌心后面那双死寂漠然的眼睛依旧睁着,他心中慌乱,微微颤抖着并拢五指试图挡住那令他惊惶难安的视线,无尽涩苦的死水从指缝里悄然漫溢成河,那些蒲一深顾及不暇的目光,兀自流淌汇聚成一只蜿蜒扭动的蛇,游爬向王田八那具扭曲的尸身。

他用脸颊久久地贴在许万千的额发上,眷恋痴妄感受着许万千细弱的呼吸一下下扫在他的脖颈里,犹如一只徙途万而终于倦懒地归入家巢的白鹤。

他沉下胸膛的起伏呼吸,半晌之后轻声开口道:“好,这便带亿儿回家了。”

突然,许万千凝滞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从蒲一深怀中起身又软倒下去,蒲一深忙不迭接住她,许万千顾不得自己,冲着背对着他们的许宝大喊道——

“宝叔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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