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万千好不容易从那三千梦境中醒悟过来,又骤然被全身剧烈的痛苦激得险些复而厥过去。饶是这般,蒲一深将她紧紧扣在怀中时,许万千忽而神情一变,冲着那边背对着他二人正在查看王田八尸身的许宝大喊一句——
“宝叔当心!”
她话音未落,许宝便听得身侧“唰啦”一声风响乍起。
说时迟那时快,那许宝连是个什么东西都还未瞧分明,只在那风声劲起的瞬间,拿手在地上一撑,滚地朝旁边躲去,落地后随即俯撑而起,正瞧见那王田八的尸身上,蹲着一只面色青白,遍体黑毛的庞然大物!
可不正是先前那只多次袭击许万千几人的猿老鬼么!
许宝喘着粗气骂了声娘,伸手去腰后摸琼精玄铁七爪钩,谁料方才那王田八抢夺兔牙簧时,七扯八拽的将他腰间的系带一端绳头扯出许多来,那绳结便打紧成了个死扣,眼下一时情急,竟取它不得。
那猿老鬼蹲坐在血肉模糊的王田八腰上,两只黑毛大掌朝下抓了抓,将那王田八压得甚么黄的、红的都从前后口中迸溅出来,两只歪斜斜挂在眼眶上的眼珠子凸得吓人。
许万千慌得六神无主,她大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那披头散发下的浮肿白脸,肩膀瑟瑟发抖。
那遍体生满黑毛的“怪物”阴恻恻地抬头盯住许宝,在晃晃悠悠的火光中露出一副阴森怨毒的表情来,看得许宝不由得后脊梁渐渐爬上冷汗,他心中暗道这猿老鬼怎得长相竟这般与人雷同,不免诧异疑虑。
“亿儿……”
许万千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突然,那似人非人的恐怖“怪物”发出一声暴吼,从王田八尸身上一跃飞起直扑许宝而去。
许宝也不去摸那玄铁钩了,矮身从靴中拔出一支匕首,在那东西扑身直迎而来的同时,大喝一声握刀而上,一个闪身侧避过两只黑毛大掌猛劲的掌风,对着那只胳膊就掼了下去。许宝使得是十分的气力,力道之大不可估量,只听得“噗嗤”一声响,竟直接将那匕首囫囵个儿的刺了进去。
许万千的身子抖了抖。
那“怪物”大吼一声,朝后猛然褪去,许宝手中还握着那刀柄,两相争持之下又是一声“夸嚓”脆响,那只黑毛胳臂被从中削开,汩汩腥血顿时溅如盆泼,那血洒在黑漆的石砾地上“呲呲”冒气一缕一缕的白汽。
“嗷!!!!”
周遭方圆之内霎时间碎石卷地而起,飞沙走砾,一声暴吼穿云裂石如万千山崩。
蒲一深不由分说直接将许万千打横抱起向后撤离,此时两旁的程铁心和程银心两人趁其吃痛跳脚,提刀从东西两侧分别包抄而上。
那只猿老鬼竟丝毫不畏他们人多势众,转头恶狠狠盯上了身形稍显瘦细的程银心,直朝她扑了过去。
“闪开!”程铁心怒喝一声,三步垫作两步冲了上去,一把揪住那猿老鬼腋下肋骨处的丛丛黑毛,转动腰身狠劲儿发力,一个扭身竟跨骑在了猿老鬼的肩膀上。
程铁心将手中匕首劈头朝着其后脖颈处插入,却听得“铮——”的一声撞响,大把脏乱结团的毛发被割断飘落,而他手中的匕首也不知被什么东西震得飞了出去!
那猿老鬼发了狂一般疯狂甩动身子,脚下跺得地面砰砰晃动,碎石迸溅,许宝反手握着琼精玄铁七爪钩,左劈右砍,将如散弹般疾速飞来的碎石通通扫落在地。
稀里哗啦的好不热闹!
“嗖——叮当!”
倏地一道耀目的银光从那猿老鬼后背上迸飞了出去,直直地砸落在许万千的脚边。
她低头看过去,只见脚边地面的石缝里,插着根已然断成两截的细长银簪。
砰。
有什么东西在许万千的脑海中炸裂开来……
与此同时,许宝的七爪钩已带着凛冽狠厉的寒光直冲那“怪物”腰间而去,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怪物”尖吼着反手将背上的程铁心提了下来,举起一只粗黑的大掌从半空劈下来,程铁心被这一掌扇得口鼻出血,额角的青筋都鼓得暴了出来。
许万千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景象,心口如同被下了蛊虫般又酸又痒,痛如刀割,五内如焚!
蒲一深以为她是吓得狠了,用手臂托着她的胳膊,想将她托抱起来,可是许万千却一把死死拉住他的手,疯狂颤抖的眼睫慢慢合上,像是忍受着极大的苦痛一般低泣着狠狠摇了摇头。
那“怪物”发了死狠的劲儿一般,单手提着那程铁心,大叫两声跳回那王田八的尸身上,毛发悚立,竟像疯得痴狂起来目眦尽裂地瞪着几个人,抬掌将王田八踩得头骨尽碎,四肢粉碎。
许万千觉得自己的脑子完全空了,她的面前如同是下了一场腥臭恶劣的血雨,昏暗黑幽之中有什么沙沙作响如雨丝溅落,空垠的石坑上风声呼号,嘶叫遍野,将少女的黑亮眸子染得一派霞色的殷红。
她撑起身子探出胳膊去,将那卡在石缝中的两截银簪用力拔出,仅一眼便辨认出那竟真是自己梦中所见,那名为任池儿的女子所戴的样式,只是缺了片海棠花儿的银雕装饰。
海棠花……
海棠花哪儿去了?
海棠花!海棠花呢?!
许万千头疼欲裂,她将那银簪死死握在手中,蓦地抬眸看见正前方那“怪物”劈手将程铁心甩飞了出去,后者“砰”地一声撞碎了几块乱石。
“黄鸳!!!”
她忍着身心的剧痛声嘶力竭地朝那黑毛怪物喊出一个,她本不该知晓,却无端被牵扯牢记的名字来。
霎时间,天地俱寂。
有道是,我与梦周旋久,我知其本与我无涉者,谁能与我言明何哉,何哉?
凛冽呼啸的风将她的眼睑吹得干涩,可接连成串的眼泪却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淌过她血污的脸,顺着下巴滴在地面,无声地渗透进凌乱的石缝中。
许万千皙白的脖颈绷出青紫的筋络,她深红的眸子里尽是悲凉,彷徨在周围石坑中的万般声响都蓦地作潮水退散,如同震碎了一层强悍的结界,亦震碎了在无人处悄然温存的天真。
他奶奶的……她快恨死了,却也不知道该恨谁。
她强行挣开蒲一深的怀抱,抓着那银簪,手脚并用地朝前挪动几尺距离,随后在砾石遍布的地面慌张地摸索一阵,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东西。许万千强压着胸口一股股呕意,她的眼前忽而发黑,忽而白亮刺目,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头扎在距离那黑毛青白脸的“怪物”不足一尺处。
“姐儿!”
“亿儿!”
许宝心急如焚,提着琼精玄铁钩就要冲杀过来,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许万千撑在地面上的两只胳膊抖了抖,她的身子几乎埋进碎石里,可依旧抬起了一只手臂,手掌心里托着一枚发黑老旧的海棠银箔雕花。
对面的黑毛“怪物”浑身陡然一震,随后竟如同严冰封住了筋脉一样,那双浮肿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许万千的掌心,那眼神似是茫然,似是无知,还隐含着滚烫的岩浆般未褪的火光,竟一时间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黄鸳……”
她吐了口掺着血丝的唾沫在地上,随后晃晃悠悠地扬起脖子,脸上如同是悲凉的哭,又好似是慰抚的笑,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他额前那块珍珠大小的白色疤痕上,随后肩膀颤抖着轻柔地笑道:“嫁错了……咳咳……嫁错了,是不是?”
“姐儿!”
许万千出奇冷静地朝后头的一众人摆了摆手。
“小当家的……”
许宝看着少女单薄得如同落叶般摇摇欲坠的背影,忽而顿住了脚步,没人知道许宝的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用冷峻的目光制止了其余三人的动作,而后缓缓抬起粗壮的胳膊反握住琼精玄铁七爪钩,如同一只随时准备发动伏击的猎豹,背对幽邃无垠的黑暗,候在了许万千的身后。
“书中言,‘大凡人做梦,常为假’,我如今是不信的了。”许万千自嘲般的苦笑两声,随后将那海棠雕花的银箔托着伸向他,掌心微扣,如同托着一片易逝的霜花。
她垂下脖颈将头埋得很低,言语里带着困苦折磨的哭腔:“我不知你二人因何入我梦境,这一切与我有何关系!我亦不知我能为你二人做些什么……”她顿了顿,压下万般情绪,“想来怕是有缘人,阴阳两隔……那个人,她冤屈太重,不言不爽,也不忍你在此苟且,故而机缘巧合托梦与我罢……那我便为你二人的听书者,旁观人。”
对面那双失焦的眼珠极其细微地颤了颤,里面的水光与烈火扭曲纠缠得激烈,令人望而生畏。许万千缓缓合上眼眸,又复而睁开,她将沙哑颤抖的声音压低得沉进芸芸尘埃中,在腥血浸洒的绝境之地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说——
“她未曾负你,未曾忘你,二十年都不曾的……”
“……”
她未睁开眼,她生怕望见遍地散落的模糊血肉,生怕看见一双冷血怨毒的野兽眸子,生怕身后的几个人不能护得住自己……
而对方终于有了动作。
他如同一只被丢入北方狼群濒死求生了几十年的老熊,藏着舔舐伤口的软舌,收起塞满狼毛的利爪,带着一身毒血蜷缩进苍老垂死的熊母怀中,发出了一声委屈的呜咽。
他确是一只跋涉千里回归故土的熊吧,确是吧……否则许万千无法解释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的,难道不是层层塞北的冰寒的霜雪么?
故人归来。
故人归来。
“……”
许万千听见从那黑长披散的毛发中传来一声哼吟,她侧过头去细听,猎猎风声将那断断续续的、扭曲难辨的音节一个又一个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春日已至……两姓联姻……我黄鸳许你红妆十里……金钗……万金……他年你我白头永偕……敦静……好……至……百年……”
许万千的泪砸了下来。
背后的蒲一深几人并不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却震惊地看着那嗜血狰狞的“怪物\“就那般,在一个稚拙弱小的少女面前慢慢低下头。
许万千撑着肿胀剧痛的膝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撕下衣襟布条将那断折的银簪缠绕起来,颤抖着伸出手去,对面的人如一只被驯服的野狗,臣服地低下了头颅——
许万千没有与人簪过发,她学着母亲给自己梳发的样子,五指张开作篦,将那一团团打结腐臭的黑毛捋顺了,一面将银簪盘缠,一面颤声笑着,宛如安抚一个刚出生的婴孩一般,缓缓低诉——
“今,再见故人,可庆可贺,音容笑貌,朱颜未改。我欲与君所言,浩若星河,行至黄泉,不胜可言……”
又说,“你在这深渊□□里苟且,不人不鬼,二十年了,物是人非,何不与我们出去,申冤昭雪……”
名叫“黄鸳”
就在她欲将手中的海棠银箔插进布条中时,突然从他们脑袋上方传来阵阵石块迸裂的巨响,所有人都齐齐抬头朝上方望去。
“地下还打雷?”程铁心喊着问道。
那声音乍一听来确实像一声声闷雷,在石坑上空轰轰作响,结果许宝突然余光瞥见了什么,脸色俱变,大喝一声”往中间跑!”
许万千反应不及,忽然被许宝三两步跨过来抓着胳膊就朝石坑中心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在他们头顶上方骚动起来,四周犹如轰塌山倒般响起令人生寒的裂响,瀑布般的碎石从四面八方滚落下来。
“怎么回事!”
地面晃动得越发剧烈起来,已经到了人无法站立的地步,程铁心一手拉着蒲一深,一手扯着程银心,退居到石坑最底部的平凹处,许宝也不知怎么回事,他提着玄铁钩,将许万千推到身后,屏息蹙眉死死盯着他们脑袋上方黑漆漆的悬崖。。
咔嚓!
咔嚓!
轰。
霎时间天塌地陷。许万千倒抽一口冷气,单手捂住耳朵指着那悬崖中间的一处方向,惊恐地喊道:“那边!”
所有人齐齐望过去,只见那如刀削斧凿般陡立的峭壁间,横亘着一条足有十丈之宽,绕着石坑上空在悬崖上盘缠一圈的巨大石带!而那条石带此刻竟呈崩裂之状,似乎下面隐藏着什么即将醒过来的活物一般。
许宝看清了那条石带,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玄铁钩,他冷哼一声,“肥腰缠着土织罗……呵!”
“宝……宝叔!都这时候就别念诗了!”许万千托着两条几乎要跌跪在地的腿,左闪右避躲开疯狂砸落的碎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那条宽大的石带上,暴雷般的一声巨响,水缸大小的石块如下雨般纷纷扬扬砸落下来,在地面溅起几尺高的石块碎片。
扑通。
一块落石恰好砸在蒲一深脚边,若不是他反应得快,恐怕早被飞溅的石块削去半边脑袋。还没等他站立稳当,突然余光一瞥,看见那块崩裂出来的悬崖陡壁上,出现了一张无目无口的黑褐色巨脸!
石带的一处崩裂开来,便如同被蝼蚁蛀空了的堤坝,刹那间如洪水般的石块纷纷脱离崖壁坠落下来,如同在地下掀起了一场破坏力惊人的海啸。随着那石带的瓦解,一条几乎与山壁融为一体的褐色蠕虫暴露出来!
许万千突然听见背后的蒲一深骂了句什么。
她诧异地扭过头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生之年竟能从这位风清月朗的小公子口中听见粗鄙之语。而后者只是云淡风轻地抬眸看了她一眼,仿佛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一般。
程铁心打落砸向他们方向的碎石,抹了把脏乱狼狈的脸,喊道:“这水地龙怎生得如此之大,成了精了!”
许万千听了他的话,顿时想起来怎么脑袋上这可怖的长蠕虫竟如此眼熟,可不就是先前咬过他们的那些甚么水地龙的巨型放大版吗!
“这水地龙究竟是何物?”许万千站立不稳,一把拉住程银心的胳膊,两个人干脆直接抱团支撑而立。程银心搂着她的后背,低声对她说道:“小当家的莫怕,这母虫未生口器,只繁崽,不伤人。”
许万千听了她的话,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可又想到,尽管不伤人,如此庞大骇人的巨型蠕虫,仅是看着也足够人喝一壶了啊!
旁边许宝的声音一出口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她扯着嗓子喊道:“据说这东西三千年生一母虫,母虫生三千仔虫,肚中之毒,能使人入迷境,因而生幻觉。”
“迷境?”许万千闻言心头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忙环顾四周却只看见黑洞洞的乱石,她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祥的预感,忙喊道:“黄鸳呢?!”
方才事情发生的突然,所有人都没留意到那外貌非人非鬼的黄鸳跑到了哪里,此时听见许万千的话,才发觉他竟不在周围,不知是不是被乱石砸倒在哪处石缝里去了。
许万千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将手中还未来得及给黄鸳戴在头上的海棠雕花银箔塞进铜璃护腕里面,冰凉的银箔紧贴着她鼓胀滚烫的脉搏。就在这时,眼神极好的程铁心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指着一处喊道:“那边——”
许万千立即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在看清楚了那情景后顿时呼吸一滞,心蓦地沉了下去——
“黄鸳……他、他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