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外头“哗啦啦”的链锁碰撞声,许宝抬起头来,恰好和蒲一深碰上了目光。后者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睫,抬手拾起火筴拨了拨火盆里的柴薪,猩红的火星毕毕剥剥地溅落。
程铁心将一枚栗子扔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炭灰正要起身出去瞧瞧,刚有动作便被许宝按住了膝盖,这时又听见外头响起“咣咣咣咣”蛮横的砸门声。
程铁心又坐了回去,他有些犹豫地瞧着对面的许宝和蒲一深,后者的膝上搁着一土瓷小碟,碟中已然搁着六七枚剥好了胖乎乎的焦黄栗肉。而其仍正低着头专心沉默地剥手中的栗子壳,莹润透白的指尖轻轻一捏便裂开露出绵沙温烫的果实。
一阵由远而近的聒噪传来,堂屋的门帘被猛然掀开,一股寒风扑面袭入,盆中柴火陡然撞上窜钻而入的冷气,火苗都被压得晃了晃,又徐徐支棱起来。
外头的人和里头的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寒风嗖嗖穿堂过,十目相看顾无言。
“……”
“……”
咔吧。
一颗烤得熟透了的栗子绽开外壳从火盆子里蹦跶出来。
那怔愣在外面的防送公人像是被灼了脚指头一般倏地浑身一颤,捏着门帘的手猛地松开,旋即又慌忙掀开来跺跺脚上的泥雪走入屋中,解下腰间横刀,朝几人拜了拜——
“啊呀呀,我两个还说进来烘烘脚,竟不知原来是几位爷爷在此,真是唐突了,求爷爷们莫怪!”
说着二人还偷偷觑着火盆对面的蒲一深,却见对方整衣危坐,肩销骨立犹如一枝凝霜冷竹,连眼皮也不曾掀起一下。
那两位防送公人知他有块尚书令牌,有心要在这位清冷贵气的小公子面前露个脸,只佝腰把手端着,谁知半晌也不见小公子出声喊“起”。
悄悄抬头窥了一眼——
“???”
竟看见对方竟正端着个巴掌大的土瓷小碟,里头搁着十来枚剥好的老霜栗子,他不疾不徐地单手从袖中取出块叠好的干净粗麻布,盖在了碟子上,将香甜温热的味道尽数遮掩封存。
衙役:“……”
竟有些饿了是个什么道理……
许宝瞧得不耐烦了,拿火钳夹了块空栗子壳朝他二人掷过去,“啧,恁俩汉子好没眼色,杵在这儿当枣树杆子碍眼么!”
两个人慌忙从门后寻了木凳凑上来紧挨着许宝坐下,将湿漉泥泞的官靴抵在火盆下烘着,手伸到火焰上方取暖。其中一人本还想将鞋袜都脱了烤烤,刚抬起腿就被另一个人一巴掌呼在后背上,作了个警告的眼神与他,前者便也只得讪笑着悻悻作罢。
许宝拿火钳拨弄柴火,淡淡地瞥了他二人一眼,没作声。其中一衙役笑着说道——
“那晚在客栈里是我二人忒无礼,本想等第二日白日里给几位赔个礼,谁成想还没来得及便被那店小二着急忙慌地喊出来,这才知晓几位爷爷竟跌进那客栈的地陷里去了,我二人苦苦搜寻也不得,真是险呐!险!”
旁边那个跟着点头附和:“险,真是,哪里想得到这平白无故的,地上竟能陷那么大个窟窿呢?幸而几位爷爷福星高照,未曾出了人命……”
“呸呸!”他话没说完就被同伴踢了一脚并瞪眼叱责道:“说什么人命不人命的,成心来给贵人们寻晦气么?”
说罢他便对许宝告罪,而两只溜精的眼珠子却不住地朝对面的蒲一深身上瞄:“我这憨弟兄笨嘴拙舌不会说话,几位贵人瞧在三日前我两个指路的面儿,可万万不要见怪啊。”
“这个不妨,”许宝摆了摆手,“俺几个也是避坑落井,本想自行寻个出路,谁知道越走越深,莫要再提了。俺且问你,你二人有什么公事,要到何处去?”
一衙役答道:“我二人领的是云明山知府的公文,拿了差押送罪奴去的。”
程铁心在一旁问道:“倒不知是个什么罪奴?”
“嗨,可不就是那日几位瞧见的疯癫女人么!”那衙役“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他这么一提,程铁心才发觉不对,四下瞧了瞧,“说起来,怎得半晌没瞧见那女人?”
“下贱罪人罢了,那有进来烤火的道理?”衙役不以为然地晃了晃裤腰间的锁链钥匙,接着便探身想去拿搁在火盆子沿上的烤栗子,蓦地撞上蒲一深冷淡的目光,便又讪讪地收回手去。
“那女人犯了什么罪?”
“这……我两个也不太知前后因果,”衙役搔了搔脑袋,“只听站班皂隶们说,年前那云明山下古松县那姓黄的县令升迁得赏,谁料回家没几日家中夫人就病死了,年后有一位曾在黄府做丫鬟的女子冒死呈诉,斥那县令受贿枉法,斗杀良民,父丧而不举哀,妻亡而作乐纳妾,说得是字字泣血,可怜得很。”
许宝的眉头蹙起,面色不虞,又听那衙役说道——
“这不,如今咱这云明山新任知府就判了这新春第一道官司,那狗官县令条条皆招供在案,在牢里受了病气便死了,黄府的丫鬟小厮和金银钱财尽数归了云明山,光留下黄鸳这么一个闺女,如今派我两个将其发配八百里外,这是个人命官司,我二人必然是尽心的。”
程铁心听罢直摇头,“既是那什么狗官不知法度,干他闺女何事?这般一窝子端了,未免失了公允。”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笑道:“嗨,几位爷爷,看你们都是自己人,我二人也不揣着端着什么,这世道,能将这罪官权且定了罪便是极大的清廉了,其他什么相干不相干的人,杀了就杀了,剐了便剐了,牒文一押,来年云明山呈上去的奏折上还多几个功德人头,何乐而不为呢?”
蒲一深默默地抬头多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垂下眼眸来用指尖摩挲着黑焦光滑的栗壳,神情内敛缄默,黑睫微微扇动。
一段枯老腐朽的柴薪中间似是被蛀虫蛀空了,在高温的火苗下突然爆裂,猩红的火点儿倏地飞落在清白纹路的布料上,转瞬即逝悄然熄灭,独留残灰点点分明,接着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掸去,皙白的指尖不沾一丝灰烬。
“既然那女人没什么大恶罪,你二人也不必成心折辱于她,这天寒地冻的,俺且给你们个忠告,莫要给自己背上人命债。”许宝语调未见起伏,其中威势就已将那二人唬住了。
两个人连连点头,慌忙应着。“依、依得,我二人都依得!”
说着便慌忙站了起来,只说是还要赶路不敢多留,许宝也不客气,挥了挥手便让他二人出去了。
两个衙役掀帘出去,走过院子让冷风一激,这才觉得周身莫名的压制感消散了些,其中一人扭过头,甚是有些心有余悸地瞟了眼那堂屋,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边上的同伴便瞪眼警告他,使他闭了嘴。
可谁知他二人走出去没几步,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响将他二人唤住了。
转头一看,在漫天盖地的灰暗雪色中,那位清冷沉默的贵气公子立在堂屋前,一只手压着帘子,冷风掀起他的袍角,那双眼眸黑沉,缄静,不夹杂一丝一毫或炽烈或温存的情绪,而那背后天际的云层太黯淡,给这张修雅疏离的面容平添一丝深邃的怆然。
“贵人还、还有事?”
蒲一深放下帘子走过去,径直走过二人,朝院门外面走去。
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后慌忙跟上,待出了院门,就看见那贵公子立在门槛外头,神色冷然地望着道路的对面一株枯树。
那枯树下瑟瑟蜷缩着一个披头散发,衣着单薄的女人。
萧索的寒风忽地卷起大道上铺盖的一层雪沫,老树黑色的枝杈便扑簌簌落下雪来,掉那女人身上的灰色囚衣上,她便抱着膝盖蜷缩得更紧更深,几乎要钻到地下去。
一衙役凑上前来,指着那女人对蒲一深说道:“这黄家人也是真晦气,据说那黄县令的夫人自打进了门,这家就没安生过。先是死了黄家老太爷,没多少时日那狗官的兄长黄什么……什么鹭的也被人打死了,这是中了邪了啊!”
“那县令,叫什么名字?”蒲一深的肩头和发梢都落了一片灰霜。
“诶……那狗官县令叫,呃……叫,叫个什么鸟来着?”
一道孱弱从容的声音穿过寒风从院门后面响起——
“他叫黄鸳。”
“诶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什么鸳鸯什么鸟的!”衙役拍着脑袋连连点头。
蒲一深猛然转过身,他像是从混沌的梦中挣扎着抽离清醒,那深藏在冷然平淡的面容之下的不安,迷茫,和丝丝缕缕如蚕吐丝般的痛楚,砰然碎裂,混杂着风与雪,在他的白靴下溅落一地,若是旁人看来,只看见从他侧颜延展出的浓密纤长的睫毛在微微抖动着,却不知那颗被血肉包裹着的心跳得太过有力,让他一时无法动作,竟连步子也挪不动了。
咚,咚,咚……
“明明不曾别,我却想你得紧,恍若三年未见,雪落三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