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黄鸳。”

许万千的肩头裹着臃肿的旧棉被,神情恹恹地立在失了颜色的冬景中。她身上穿着单薄的里衣,趿拉着鞋,露出一段冻得青紫的脚踝。

她只是站在那里,细软的发丝被风吹贴在苍白的脸颊,无端地便令人感到她从骨血到皮肤都沾染着挥之不去的疲累。

仿若此人赤着脚走了许久的路,凉风浇透了一身生机,满目的枯树、残雪和囚徒,都旋转着落入疲乏而深怆的黑色瞳眸中。

“亿儿。”

一道略显沙涩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许万千却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分。

蒲一深近乎艰难地立在原处,凝睇着那身形愈发显得单薄病弱的人,看着她一步步踏过泥泞斑驳的雪地,抬腿跨过门槛。那遮在长长的裤脚下面,被冷风吹得通红泛白的后脚跟在他的眸中一闪而过,他也没有局促地挪开目光,眼底的翻滚的疼惜几乎化为实质。

许万千走过大路,地面的泥雪浸湿了她的鞋底。

她蹲了下来。

蹲在那枯树下边,穿着囚衣的女人身旁。

于是肮脏的泥水便又沾染上她的裤脚。

女人紧紧抱着自己,一条沉甸甸的铁链锁在她的脚腕子上,天寒地冻,那锁链已结了层灰色的霜,并不比这女人的脸色灰败许多。

许万千的手指忽然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像是冷极了的样子。她慢慢抚上那个女人的额头,对方蓦地收缩肩膀,却不曾反抗躲避。她拨开枯干结块的乱发,甚至都没有看得清楚那张脸的容貌,便被那不甚挺拔的鼻尖上的一点红痣刺痛了眼,许万千一怔,立即闭上了眼。

天地骤变。

呼啸哀嚎的寒风卷起层层污雪,那风像是从千年冰洞里挣脱禁锢的老妖,刺骨逼人的魔爪将地面深处残存的丝缕温度陡然抽离出来,他们脚下的土地几乎冻成一整块严丝合缝的冰原,头顶上,枯老的树枝发出“咔吧咔吧”的断裂脆响。

蒲一深跑过去半蹲下来,从后面将许万千僵直的身体拥在怀中,她身上的旧棉被已然冻得发硬,贴在蒲一深的胸膛处仿佛揣了块硬挺的老树皮一般。

许万千拢了拢身前的被角,蜷缩着,缓缓张开眼来——

“你叫……”

那女人瑟瑟发抖着挪到树下,不发一言。

此时那两个防送公人也穿过大路跑了过来,恰恰听见许万千这一句,忙在旁边抢着应和回答道:“诶她她她、她姓黄名念!”

“黄念……”许万千微微一愣,随后垂下冰凉的左手指尖点了点地面,目光盯着那颗鼻尖红痣半晌,忽而艰难地弯了弯嘴角。

蒲一深感到手臂下的胸膛如老旧风箱般断续起伏,那只手指点着地面,一下,两下,随后他便听见耳畔一声细微得低入尘埃的声音,如同在与地下深眠的尘埃对话——

“她名为黄念。”

又说,“念人,念鬼,念昔者亦念来年……可听见了……”

寒风一过,岑寂无声。

蒲一深的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恸。

就如同脚下的严寒的土地,眼前疯魔的女人,和天际滚涌的灰霾,齐齐生出带着倒刺的参天触手,无情地将他那冷淡冷眼的旁观身份给撕碎拆裂。目之所及全然是灰白死寂的无垠大幕,他被迫被拖入这堆砌着沉重的悲剧戏台上,而他怀中那孱弱的躯体也骤然转换成为这出戏的主角。

睹他人之悲,令他头一次感到深重的不知所措。

“……她所犯何罪?”

蒲一深听见许万千的声音,忙哑声回答她——

“其父为官不仁死于牢狱,此女受连坐被发八百里外。”

他方才满心满眼都在许万千身上,并不曾留意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此时看许万千似陷入沉思,他的脑中飘然而过一个才被许万千提起过的名字来——

黄鸳……等等……

黄鸳!

蒲一深怔愣一瞬,猛然间看向许万千,黑漆凝寂的眼眸里像是被骤然掷入一块砖石,万般情绪,惊诧、恍然、疑惑,痛惜,卷携着翻涌的激荡水流浩浩然冲出瞳孔。

在地下所发生的种种异样此时如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幻化成型,陈旧斑驳的银簪,疯狂病态的怪人,内容诡谲的刻字……

蒲家小公子七窍玲珑,颖悟绝伦,看着许万千那双盛满凋零的眸子,终是猜出了大概来。这一刻,蒲一深似乎才真正懂得许万千那满腔满腹,痛苦诛心的无可奈何。他不知许万千是如何得知这些毫不相关的人的故事的,却一刻也不曾错过她眼中或深藏或流淌的痛意,他的心高高揪起来,眉心紧蹙。

不该是如此的。

蒲一深甚至想直接遮挡住她的眼睛,人世间苦楚千百般,却都不该是他捧在掌心的这枚润玉该经受的

亿儿,与你无关……

这些本与你无关。

“亿儿,亿儿你莫要多想。”他猛地收紧了圈在许万千身前的手臂,脊背轻颤着,那张镌刻着阳春白雪的脸庞恨不得顷刻间褪去清高,徒留苍白。

许万千想要瞧得清楚眼前的女人,可正如前几次梦中一般,眼前朦朦胧胧搁着一层白雾,湿漉漉的罩在她的眸子上,她张了张嘴,蒲一深便低头侧耳贴近了她——

“若一冤案隔了二十余年,可还能向衙门报官伸冤?”

她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蒲一深还未开口,那两个衙役就兴冲冲抢答道:“哎呀,二十年呦,敢问小贵人,这官司可是个人命案子?”

“是……”

衙役”诶呦”一声,又问道:“嘶,报官人莫不是小贵人的亲戚?”

许万千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

“那……案发之地可是有那位新上任的官大人么?”

许万千轻轻皱了皱眉,“没有。”

两个衙役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低下头去一下下拨弄腰间的锁链钥匙,另一人神色复杂地苦笑一声开口道:“既是这样,要如何报官。”

蜷缩在一旁的女人听见那钥匙声“哗哗”作响,猛地绷紧了身子,看得许万千眼中一痛。“为兄者,毒杀亲弟,霸娶其妻,雀占鸠巢二十余年,如何报不得官。”许万千难以置信地抖着嗓子,一字一字问得清晰分明,可字字落地无声如同坠入泥沼。

“哎呀这位小贵人呦,如今这世道,睁眼奸,闭眼邪,哪里容得些清白?既无甚么关系,你可快快早日与那报官者断了,不要理会,仔细伤了自己个儿的钱财气运!”

“你!”许万千骤然挺直了上半身,几乎要从棉被里挣脱出来。

那衙役被她的眼神吓得朝后退了一步,嘴巴里吭吭哧哧的不知是想要说些什么。

许万千感觉到自己身子在不受控制地抖动,她的鼻腔又酸又涩,眼前沉沉浮浮的满是蛮横缠拧的黑红浊色,如同她的世界里的某一处轰然塌陷了一角,而她却只能任凭自己立在原处,看山石滑塌,看大厦倾颓,这般无措,又无可奈何。

“亿儿,亿儿!”

蒲一深晃了她一下,几近强硬地将棉被给她裹紧了,而后用冰凉的手掌一遍遍摩挲她的手腕,他极少有这般数遍呼唤许万千乳名的时候,许万千如同一根浮木被扯了回来,她呆滞地缩在在蒲一深的怀里,身上的旧棉被被湿雪一淋发散出霉芯的潮气,钻入她的鼻子里熏得许万千几欲作呕。

是破败腐烂的气味。

“没事,亿儿,你瞧瞧我,乖。”蒲一深压住许万千的脉搏,感受到那轻盈的皮肤下混乱的跃动,他心头痛起,喉结轻微颤动,在她耳边喃喃地重复着:“交给我,不去想了好不好,信我,亿儿……”

天边的西侧,忽然逆着寒风飞过一群老鸦,像是拨开了那层层鳞片似的乌云,一道道烟白色的光束垂落下来,天地间越发晦涩苍凉。

许万千闭了闭眼,僵硬的脊背一段段缓和下来,良久,她才动了动手指,从其中一只手上的铜璃护腕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薄片来。

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蒲一深的眼神黯了黯,半晌后终是松开了圈在许万千身前的手臂,站起身退到了她身后。

“小公子,这……”两个衙役瞧着许万千挪动到那女人身边,还将什么东西递给了她,不由得面露疑色。

蒲一深抬手制止了他们的话,静默地伫立在原处,归于沉寂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今……今见你,可庆可贺。”许万千将贴在掌心的东西递出去,如同托着一盏忽明忽暗的幽幽烛灯,驱散她自己眼中的黯淡,也使得那女人微微抬起头来,却依旧瞧不清楚容貌,只有那颗红痣,与许万千梦中之人如出一辙。

今,再见故人,可庆可贺,音容笑貌,朱颜未改……

许万千的手抖了一下,那东西便落在一双枯瘦干瘪的手中,原是一枚发黑老旧的海棠银雕花,那双手捧着它,如同乞丐战战兢兢捧着冷硬的窝头,又似老僧虔诚地捧着地藏经卷,仿佛那海棠花都在对捧着它的人说着同一句话——

“足矣,足矣。”

许万千吸进了冷风,蓦地呛咳一声,眼角便染上了水红,这番颜色在此片苍白灰寂中突兀得紧。

她说:“自古痴情虽多余恨,可黄鸳在等她,你母亲……她也不曾负了他,你知道的。”

我欲与君言,浩若星河,行至黄泉,不胜可言……

那女人垂下头颅动也不动地捧着那掌心的海棠雕花,闻言既也不抬头不言语。

”如今物归原主,你拿好了,”许万千脸上浮现出本不属于她这般年纪的深沉,“凡人痴心,死人痴情,可这世上总要有活着的人年年给供一炷香,焚化纸钱,所以你,你要活着,好么?”

“……”

凛冽寒风愈发鼓躁席卷而来,院子里袅袅地升起一道孱弱的炊烟。

两个衙役悄声对了个眼神儿,而后走上前去将那女人从地上拉扯起来,转头对蒲一深和许万千二人作了个揖,低声道:“小贵人莫要白费气力了,这女人疯疯癫癫的听不懂话了,仔细别被冲撞了。”

又说:“我二人还趁着晌午押解这女子赶路,呃,若是两位没有旁的什么事,那……”

许万千站起身来,因为身上乏力受寒险些又跌回去,幸而蒲一深一步上前来揽住她,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掌心。

见他二人没有言语,那两个衙役便朝他们又拜了几拜,随后转头横眉怒视着那女人,喊了声“走!”,三个人便转头走上了那条覆着霜雪的阳南古道上。

许万千立在树下,久久不曾出声。

直到他们走出去十多米远,那被夹在中间的女人蓦然回头,逆着灰白的光线望向许万千,尽管瞧不清她的面容,可许万千却似乎看见她的嘴皮嗫嚅了两下,吐出了两个什么字——

“痴痴。”

许万千落下一滴泪来。

风雪卷起乱石,湮灭古道脚印,如同没有人曾走过。

“阿深,”许万千忽然轻轻喊了一声蒲一深的名字,“你可记得那日,那女子那般疯狂挣扎抗拒,畏惧地下怨鬼哭嚎的模样?”

蒲一深沉吟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记得。”

“你瞧,他们……他们明明近在咫尺。”许万千垂眸看了一眼脚下了无痕迹的苍茫大地,再抬头时,嘴角扯出一丝凄婉悲怆的弧度,“却也隔着天涯朝暮,错过太多了。”

远处三人凝聚收缩成三颗黑点,在那望不尽的凋零纷飞,漫天灰白之中,渐行渐远。

“真的有办法么……”许万千忽然问道。

蒲一深的眼睫颤了颤,他的回答像是答非所问,乍一听令人摸不着头脑:“这是个崇尚金银珠宝的世道。”

可许万千听完却不再问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凝滞。

许万千拉着被子转身走了两步,她身上早已被冻透,冰凉的膝盖骨忽而一软,便落入蒲一深劲瘦温冷的怀中。她顺势将脑袋搁在了他的颈侧,疲累地闭上眼睛,蒲一深便这般姿势抱着她,任凭头顶上的枯枝“咔咔”脆响。

良久,许万千闷声咕哝的嗓音紧紧贴地着跳动的脖颈脉搏共振——

“阿深……”

“嗯?”蒲一深极尽温柔地抬手将她耳边压着的碎发拨出来,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我饿了。”

蒲一深轻轻笑了一声,“吃栗子么,老霜栗子。”

“不想吃,想喝粥。”

“好,姐儿回去躺躺,我端给你。”

“那栗子怎么办?”

“以后还能再吃。”

“过了冬日还吃得到么?”

蒲一深按住她的后脖颈,唇角压在许万千的肩窝上,像是要把这个人揉进骨血深处,“吃不到了,因为冬日便要过去了。”

“过去了好,过去了真好……”

“要落雪了,回去吧。”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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