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沉沉灯烛起,长街十里生红烟。

许万千从倒头居酒楼出来,却见那外头城内灯火阑珊恍如隔日——

来往行人已集街头巷尾,街道纵横交错,十余里门楼屋檐下燃起万盏灯烛,一如金星落潭,顺流入海,刹那间城墙顶空烟花迸现,金碧万顷,幻彩生辉。

席地挑担贩卖者,架子上摆的羊乳饼、鱼肠冻、茯苓糕、白桃冰水、牛油小团、脆杏、木瓜、鱼尾云吞、金桔果,诸如此类;铺陈绒花、头面、、荷叶包、香粉、璎珞、绣袜、拨浪鼓、陶响球,诸如此类。

酒肆、河桥、勾栏、茶坊、市井,全以梨花灯笼点缀,东市有灯影戏、秧歌、胡人飞天舞、舞旗,表演杂伎者不下数百人,其间游人驻足,锣鼓齐鸣,拥簇阻塞。

西街有傀儡戏蝶、花鼓小杂剧,鼓锣阵阵,笑闹声、喝彩声,掌声与叫卖吆喝声宛若鼎沸,儿童嬉戏,醉酒者手舞足蹈,被碰撞踩脚者痛呼叫骂声同样有之。

市人行往,呼叫不绝,行贩不绝。

许万千大呼“有趣”“精妙绝伦”,忙不迭抹了把脸上的淋漓香汗,欢喜若狂地奔入灯花烟火中去。

却见那彩楼高四丈余,四壁皆作八仙过海图、福禄寿喜图、龟鹤海水图、萧史吹箫引凤图,灯影缭绕,栩栩如生。

许万千拉着蒲一深穿流而过,鬓边银丝簪花,腰带间青玉蝉带钩,皆挤落一地,弯腰捡拾不得便也作罢。

东去数十步,青楼绣阁竞相揽客,宝马雕车停于门前,靴履匆匆;约六十余人立于花楼下,左推右搡,前俯后仰,争花魁绣球,一时间丑态百出,观者捧腹。

临近街巷有河渠环绕,浮光跃金,风流点点,竟将这般太平富足的景象全然说得尽了!

那戏台搭在街岔口,高三尺三,宽二丈有余,正对酒楼,紧促鼓点“嘚嘚”不断,台下叫好声不绝。

蒲一深扯着许万千的衣领将其提溜到一处馄饨摊前,以三枚铜板换了摊主一长条板凳,并唤许万千立在凳上观看。

许万千直夸他机灵,踩着凳子越过人群朝戏台上看去——

戏演的是《打龙袍》,原讲的是包青天借元宵赏灯之际,以灯官报花灯讽谏仁宗,为仁宗生母李妃伸冤,后经老太监陈琳证当年狸猫换太子之事,仁宗迎李后还朝之典故。

他二人看时,正演到元宵节灯官报花灯一出,那灯官正冠捋须,道白曰:“君乐臣乐民安乐,五谷丰登大有年。”

台下叫起好来,许万千跟着鼓掌高呼,脚下不自觉地踮起,忽地被人按住了脚踝骨,低头看去,正迎上一双脉脉有情的黑凝凤目,那公子长身玉立,缤纷花影落在其清瘦肩头,如流萤细沙顺着衣袖滚落,铺摊一地幻彩与皎洁。

他的一只手紧紧稳住许万千的脚,修长的腿屈起抵在长条凳下,将上面的人护得周全。

许万千,她总是或转身或低头便能看见这个人的,从骄阳烈日到大雪纷飞,从垂髫黄口到豆蔻弱冠,他二人在院墙上相逢,共赏过瀚海金玉大会,共畅饮初夏青梅醪糟茶,共乘过渭河乌篷小舟,共分食御赐金丝饼……他在她心底种下了一轮月亮,以至于她每每或仰望,或俯瞰,眸子里都流淌着皎洁纯澈,不染世俗的光。

这一刹那,许万千知道自己和这人结的缘,此生都解不开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注】

许万千注视着那两汪流光溢彩的繁星清潭,轻轻叹了口气。

不远处戏台上传来灯官报花灯的道白——

“尊万岁请上听,细听我灯官报花灯,一团和气灯,和合二仙灯,三羊开泰灯……“

这些个灯,那些个灯,一时之间报也报不清,数也数不清。

数也数不清。

“姐儿怎得叹气?”一声清冽如泉的嗓音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烟,落在她的耳中,激荡起一个少女心中的点点光亮。

许万千迫使自己回过神来,转头指着那咿咿呀呀的戏舞,不知为何,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戏文唱得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蒲一深笑着说道:“戏词大多是夸张的,为的是百姓喜爱,教化民风。”

许万千收回手来,两帘漆黑的长睫垂着,睫尖铺散开一层灯下洒金,她沉吟片刻,才像是自问自语般的低声说道:“是了。这戏里说李后责仁宗不孝,命包拯代打仁宗。包大人脱仁宗龙袍,以打龙袍成全了仁宗的孝,律法的义,与自己的忠。此番秉公执法,碧血丹心,看得人大快人心,百姓怎能不喜?”

又轻叹一声,道:“往年瀚海大集、上元灯会也瞧得不少,可直至今日才真正知晓,何为百姓安乐,人间富足。”

蒲一深沉静地抬头望着她,“从古至今,苍生之福无非为此。姐儿看得透彻。”

许万千良久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蒲一深的膝窝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他低头看去,就见腿边是一个扎着红绳炮仗头的男娃娃,正背对着他将两枚铜板递给那买馄饨的老翁。

这男娃娃一双胖软的小手儿里捧着一颗拳头大小的陶响球,来回晃着,里面的沙砾哗哗作响,蒲一深见他拿那铜板换了一碗仅搁了虾米与芫荽的清汤,汤上浮着零星几滴香油,不由得轻蹙眉头,朝四周看了看,却不见像是有大人看顾的。

一只皙白修匀的手捏住了那娃娃头上的“小炮仗”,还挺幼稚地晃了晃,男娃娃小声“诶呦”了一下,慢吞吞地转过身来,先是瞧见一双洁净的绣纹白靴,而后晃着脑袋扬起脖子,便瞧见一个长得似雪人一般的大哥哥,还弯着一双眼睛瞧着他。

“小娃娃,你家大人在何处?”

男娃娃鼓起腮帮子,露出有些费解的神情,那雪人哥哥便松开了捏着他头发的手,而后又问了一遍,男娃娃抱着球,抬手指了个方向去。

蒲一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街上依旧是人头攒动,酒楼勾栏林立,并不能看得明白这娃娃的家人在何处,然而瞧那娃娃不慌不惊的模样,蒲一深便觉得许是那家大人在酒楼吃酒,嫌孩子玩闹聒噪这才给支应出来的罢。

男娃娃将陶响球揣进灰布小袄的贴身口袋里,两只手端着馄饨汤,乖顺地冲着有意思点了点头便要离开了。蒲一深而后转过头去,看见长条凳上的那人还垂着眸子神色不明。

他沉思一瞬,随后拍了拍那孩子的小肩膀,俯下身子问了他些什么,而后两个人便都弯起了眼睛,蒲一深轻笑着揉了揉那孩子软糯的脸蛋,随后直起身子,目送这“小炮仗”倒腾着一双小短腿儿,“大无畏”地挤进人群之中。

他甫一转身,怀里一下子扑进来一个温热香软的身体,吓得他赶紧双手去接住,牢牢扶稳了那人的腰,才念叨:“不是说过了,不可这般跳下来,当心崴脚。嗯?”

许万千低声嘟囔了一句:“又不是骑马。”便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蒲一深的身前陡然一空,心底不争气地响起阵阵擂鼓。

幸而到处皆是鼎沸嘈杂,除了他自己并未有人听得见这份悸动。他不动声色地出了口气,随后问道:“姐儿不再看看了么?”

许万千顿了顿,随后目光无焦距地落在那冒着氤氲白雾的馄饨摊上,低声却坚定地道:“不想看了。”

蒲一深没有再追问,而是点了点头,随后笑道:“走吧,带你去那边看看。”

二人还了长条凳,随后转身而去。

在他二人的背后,一道紧凑激昂的西皮流水过罢,传来了那“李后“的唱词——

“包卿,替哀家拷打这无道的君哪……”

……

“这是……”

许万千挑起眉毛,瞧着眼前摊位上摆着的十来个大小不一的乌色陶响球,半是好笑半是无语地看向立在她身侧的小公子:“这便是你说的来这边看看?你可知我已十五了么?”

小公子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许万千又问他道:“那你可知,你蒲小公子也将至弱冠之年了么?”

蒲一深无谓地耸了耸肩,随后极认真地从那摊子上选出一个拳头大小,上头仅雕着几株素雅高洁的兰花的陶响球来,先是放在耳边晃了晃便递到了许万千手中,而后“大言不惭”道:“花赠佳人,兰配君子,我不过看上了这球上的雕刻与寓意罢了。”

许万千:“……”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手中这个不足三文钱的玩具,上头的雕花潦草得都剌手。

许万千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想当年蒲伯伯升任户部尚书时,上头为显恩宠赐下那么些箱子的绝版金石书画,这家伙连看也不曾看一眼,只一个劲儿拉着她去后厨偷吃那御赐金丝饼……

她左看右看也没瞧出这东西怎得就入了这位贵气小公子的眼,于是便抬起头来,挑眉直直地盯着蒲一深的眼睛,直到对方忍俊不禁,颇有些稚气羞涩地挠了挠头,低声吐出三个字来——

“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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