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积阳城内东西纵街,临华灯彩楼下,那些豪饮的客官,唱曲儿的小倌儿,夜游的妓|女,卖点心及汤饮货郎,皆不约而同为之侧目。

为的是那人车往来,熙熙攘攘之间,一面容旷怡,眉目骄矜的贵气姑娘,昂首大步地走得飞快,足下衣摆蹁跹飞旋,似与灯影搅动乱舞。那面容姣好的骨相轮廓犹如松霜初融,眉目间盛着秀水玉山,偏柔嫩的腮颊微鼓,一片华灯阑珊映照下抹去了那脸侧的玫红,黑浓的羽睫掩住灯火明亮,将侧颜勾勒得愈发深邃起来,虽不难看得出年幼的稚弱天真,却也依稀可见了一副傲然高姿的雏形。

她步履极快,怀中抱着个拳头大小的乌色陶响球,若不是被风卷起的几缕耳边乌发下,那段白皙脆弱的脖颈隐隐攀上了水色的薄红,暴露出她心底里浮动难抑的羞赧情愫,旁人怕是真要以为是这位绝姿显贵的小姐儿要拿手中的硬球去砸破哪个不开眼的登徒子的脑袋呢。

而在这位姑娘身后三步之远处,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位气度清隽,傲雪霜姿的小公子,双臂遮掩在宽大洁净的白衣下,交叉抱于胸前,走走停停,她走她便走,她停下看花,他便停下看她。

稀奇的便是那年岁不大的公子看上去分明生了双清明通透的凤眸,两颗黑眸仿若青绿浮萍静滞于深潭黑水中,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可偏偏他嘴角微勾,眉目含笑,半是宠溺半是无奈的神情,不知是谁掷了一枚石子,抛入那深潭之中,激起涟漪层层,唤醒了那沉睡在水下黑暗中的浮游生物,眨眼间便是星星点点,满目承载着繁星般明蓝莹亮的光。

彩楼上雕花栏杆,三五成群地立着许多身着绮罗珠翠的年轻仕女,她们倚着楼柱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这两个人前前后后地竞走,或以手中布绢团扇指示,或两两相视而后会心一笑,却道是看客瞧他二人天作之合,情似烟浓,华光满目,灯下尽是芳菲。

也有胆子大些的歌女,涂着艳红蔻丹的嫩手上下地一摆,从楼上掷下一枝烂漫的芍药,飘忽然似一只折翅坠落的大粉凤蝶,摔落在那小公子怀中。

小公子猝不及防被浓烈熏香的娇花簇拥了个满怀,茫然抬头望去,正迎上那女子粉面含春,笑着托着下巴瞧他,只见那歌女酥|胸轻遮,那甚是清凉的盈盈轻薄红纱下,雪顶含梅娇艳欲滴,半吐半露的满是艳俗情|欲。

蒲一深忙不迭挪开了眼,原先云淡风轻的清隽神色中闪过一丝慌乱,却也不是他心性不稳,而是生怕某人瞧见了误会,结果一抬眼,便对上一双含怒嗔怪的双眸,蒲一深当即便面红过耳,慌忙摆手,倏地将那芍药给举了起来:“不是……我……她……”

许万千鼓着腮帮子“哼”了一声,狠狠一跺脚转身便走。

“亿儿。”

楼上那歌女瞧见蒲一深面色绯红,尖着嗓子”呦”了一声,夸张地掩唇笑道:“瞧瞧,瞧瞧啊,原是一位尚未开化童哥儿呢!”

旁边的仕女们皆遮面偷笑,又听那歌女高声道:“这位哥哥,做什么慌着走呦!怎得越发脸红了?哈哈哈,这般可怎能哄得那妹妹的高兴?还不速速娇花献美人,可别教姐姐我赔了花儿,白操|了这一番心思!”

周围人又是一阵轻笑。

“……啊耶!”

风风火火走在前头的许万千听见了,脚下一个磕绊险些摔个狗啃泥,将将站稳,手中的陶响球却甩飞了出去,顺着楼角的细窄水渠“咕噜噜”滚到彩楼后头去了。

许万千的脸上愈发滚烫起来,许是那歌女声音过于高扬,亦或是此处人来车往喧哗鼎沸,她只觉周围目光皆汇聚在自己身上,连带着耳尖都滴着血似的红起来。

蒲一深看见许万千绊了个趔趄便想要去扶,结果还没等上前,对方便头也不回,逃也似的一脑袋扎进那彩楼后的小巷中,不由得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无视了楼上起哄的笑闹声,将那盏沾染了风尘艳香的芍药搁在身旁一卖驴打滚儿的摊位上,而后快步跟了过去。

后头传来歌女唱起的娇软艳曲儿,轻拢慢捻宛若闺中私语,似锦绣如香烟,唱醉了一条街的芸芸看客——

“好灯好酒好风流,少年金钗不知愁,原是天外昆仑客,芍药花下几更休……几更休……”

顺着排水渠拐到彩楼后方乃是一条狭窄的高墙小巷,外界的热闹嘈杂到了此处像是被吸走了外壳与魂灵一般,寂静得连一丝响动都听不见。

许万千眯着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而后在那高墙下的一处污水坑里找见了陶响球,她弯下腰正要伸手去捞,忽而身侧伸出一方干净的靛蓝色方巾,一只修匀苍白的手已先她一步将那沾了污水的陶响球取了出来,并以布巾擦拭干净,随后递到了许万千的面前。

察觉到那深邃含笑的目光过于灼灼,许万千一时之间竟没敢抬起头,只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方巾,那托在下面的指尖莹白如笋,指甲修剪得圆润洁净,唯有食指指腹上沾了一滴污泥,像一颗小痣,许万千的手指动了动,强忍住了抬手将它擦去的冲动。

她接过陶响球,沉默又乖巧地将其抱在怀中。

这处巷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似乎外界的灯火阑珊皆是一场旷远缥缈的大梦,许是方才刚刚与自己的心意明了和妥协,许万千近乎上瘾地想要注视着蒲一深,将那一双清冷浅情的凤眸镌刻在自己眼底,可心里围锢了十几年的乱麻一朝燎原,面对那星星点点的灼烫刺痛,偏也就手足无措,近乡情怯起来。

脸上的温度高得如发烧一般,将许万千目之所及的余光四周的昏暗景象悉数燃尽,一片不掺杂□□欲望的熊熊净火落幕,星河欲转,一股冰凉甘冽的清泉涌入心尖,她屏息阖眸,任自己沉入两汪璀璨深邃的星海中。

蒲一深垂眸看着她,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轰。

更加炽烈的心火奔涌着烧了起来,如同火山岩浆喷发,许万千的世界中,天地俱寂。

徒留鼻尖一缕清幽冷香,似玉指勾动了谁的心弦……

咚咚。

咚咚咚。

许万千简直忘记了该要如何呼吸了,她的耳边尽是不知是两个人中的谁,如擂鼓惊雷般闷响激荡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震得她漆黑纤长的眼睫扑簌簌抖动,摩挲在一片柔软净洁的布料上。

相知相伴十余年,他们二人不是没有过更亲昵的接触,永远都是那只小手握着更小的手,提起渔网步行在幽谷瀑布下,捏着烟花雀跃着奔向调笑楼中……

可唯二的这般惊心动魄的拥抱,于今晚花灯喧嚷的人间烟火外,于十年前那高高院墙一跃,满树碎光陡然入怀。

也许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二人的未来,也许那三琼山上的早已布置好了一间红罗帐龙凤烛台的婚房,那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许是每几日便要拄着鹤顶木杖,屏退旁人,一次又一次看着满床花生红枣,露出慈祥的笑来;也许户部尚书的府衙里早已备着绫罗绸缎,束帛函书,系着红花丝绢的担子摆满了一间又一间库房,户部大人隔日便要练一遍三书字帖,直至松墨渗透了红木条桌。

可他二人生来便居于云端,高傲与骄矜与骨血相融,身旁的人永远鲜活明亮,这份陪伴随着胸口的呼吸起伏长存,便如同调笑楼顶那昼夜变幻,东升西落的天幕,永不消逝。他们不用焦急,不用担忧,只消坐在山巅静静地等待,那一天便一定会在某个日出或晚霞之后,悄然到来。

年少无他,徘徊芳心月华,归去夭夭桃花。

许万千微微抬眼,只能瞧见蒲一深玉石般修白匀长的脖颈,在微弱的星光下透出清冷皎洁的光来,而中间那段杏核似的突起莫名使她觉得羞赧,便又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将脸庞更深地贴合在那已愈发挺劲宽阔的胸膛上。

感受到怀中人的动作,蒲一深若不系之舟的那颗心倏地靠了岸,他似慨叹又似感恩般地深深吐出一口气息,将那只其实早已满是汗湿的掌心慢慢贴合在了许万千的后背,半晌,喉头微动,低声叹道:“亿儿啊……”

许万千埋在他怀中,手里还攥着那颗陶响球,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闷声“唔”了一声,听见圈搂着自己的那人说了句:“快些长大吧。”

外面不知哪座酒楼请来了绝色花魁,洪亮的吆喝呼喊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传到这小巷里仅残留下微弱的声响。

许万千的手指动了动,心跳骤然加速一瞬,惊得她猛地从蒲一深怀中退了出来,湿润的眼睫还晕染着绯红,便就这般似娇似嗔地瞪了他一眼,“你也未及弱冠呢。”

蒲一深笑了笑,并未反驳些什么,就那么静静地凝望着她。

气氛倏地融漾成一汪安宁的湖泊,痴痴醉醉,柔情万缕。

感受到空气的静谧,许万千没由来地有些紧张,她脑袋一空,稚拙地找起话来——

“这、这球都脏了……”

许万千的眼神躲闪,没话找话地吐出这么一句来,忽而便听见头顶一声低低的轻笑,如泉流玉碎,溅起银珠落于清潭,她的耳廓立时红了个透彻,低下头来赌气般的拿那方巾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擦着怀中的陶响球,不愿再抬头。

蒲一深瞧着她的小脑袋都要垂到地上去了,不忍她再这般紧绷着,便抬手揉了揉那浓密毛绒的发顶,随后说道:“无妨,回去洗洗便干净了。”

“那,那我们快些回去罢。”许万千有些急切地开口,又忽觉不妥,脸上绯红不散,听蒲一深说了声“好”,便伸手指了个巷子深处的方向,“往那,那边抄近道,能快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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