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万千与蒲一深二人在空荡寂静的街头巷尾迷失了方向,倒头居竟不翼而飞一般寻不得踪影,夜色之下的积阳城犹如一座空城。二人惊疑之下决定先暂返回方才灯会所在的街道。

才走了没几步,许万千便不知踩着了什么东西,险些跌跤,幸而蒲一深眼明手快地将她扶稳了,待她低头查看时,却见脚下的青砖缝隙里竟卡着一枚滚圆的陶响球。

与她怀中揣着的那颗一模一样。

“咦?”许万千俯身子蹲下将那颗砖缝里的小球抠出来,搓了搓指尖上的青泥,将那小球与自己手里的那颗对比了一番,自言自语道:“倒像是在一处摊铺上买的呢。”

这么说着她一手一个将两颗球举过头顶,蹲在地上晃了晃手臂示意蒲一深来看,两颗乌色小球内盛着沙砾,摇动起来“哗哗”作响。

蒲一深眉心轻蹙,嘴角无意识地拉成一条笔直的线,只因他瞧见其中一颗圆球外层的雕花纹刻十分得眼熟——

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他记起来了。

蒲一深清俊从容的脸上闪过一丝肃严——

是那个扎着红绳炮仗头的白软娃娃。

潦草的刻画雕纹粗劣地铺摊在乌黑的球面上,蒲一深垂眸看着,思虑半晌,早熟的内心无端地渗出不祥的寒意来。

“阿深……阿深?”

蒲一深回过神来,瞧见许万千已直起了身,站在他面前有些疑惑地挥了挥手,蒲一深下意识柔和了唇角的弧度,露出个淡而温和的笑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方才走了神,姐儿说什么?”

许万千深深呼吐出一口气,摇着头道:“可是今晚玩得累了?瞧你眉间似有倦意。”

“怎么会。”蒲一深被她一本正经关切的模样逗得轻笑一声,“姐儿都不累,我也不累。”

他们正说着,忽然许万千眼角余光一瞥,看见似是有一道黑影闪过,她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张望之间,却见那街道拐角处似是窜过一片身形瘦矮的人影,街角宽敞,月色明朗,只见那人肩上像是扛着一块软趴趴的,系着红绳的“布袋子”,跑起来歪斜踉跄,速度并不快。

她正讶异于此空荡街道上终于出现了第三个人,却听见身后的蒲一深蓦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将许万千扯到身后,沉声喊了句“不好!”

随后他竟急步追了过去。

“哎……阿……”

许万千一脑袋雾水不知所云,正欲追赶过去,忽然间又听见身后传来了异样的动静。她脚下停顿的片刻功夫,再回首时,蒲一深修匀劲瘦的背影已随着那人一同消失在街道黑漆的拐角处。

而她身后那异动,恰巧便是从方才那间黑了灯的屋子里传出来的。

许万千的两只手臂上起了一层薄汗,被阴冷的风刀一刮着实是凉飕飕得逼人,她有些僵硬地转过脑袋,那间矮屋下黝黑的石阶在昏暗夜色下泛着冷凉的光,明明将将才踩在那石阶上敲过屋门,可如今半柱香不到的功夫,许万千却莫名抵触地不愿再上前去了。

“呜呜呜……呜呜……”

夜色黑沉,忽地一个女人的压抑凄凉的哭泣声,从那屋子里飘荡而出,落在许万千的耳中如同鬼泣。

许万千的神经立时便绷紧了,上下牙关咬得死紧,她想立刻转头看看蒲一深那个家伙究竟他奶奶的跑到哪里去了!突然,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啪。

那分明是巴掌大力拍扇面颊的声音,听得许万千头皮一麻,嘴角都跟着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男人沙哑阴沉的谩骂,“蠢妇!蠢妇!死婆娘!你敢再哭!敢再哭!”

许万千心下一惊,那屋子里竟不止有一人?

却听那男人又压低了嗓音恶狠狠地怒骂道——

“呸!这鸟市价,前个月里那五妞儿还能换得三袋老黍,如今连男童都是贱价了!两斤糙米,怎够吃得!”

说罢重重啐了口痰,似是又踢翻了一张椅凳。

那女子断断续续哭噎着骂道:“你,你这个狼心狗肺也不成事儿的,五妞儿没了,六宝……我的六宝哎……那、那可是儿子!畜、畜生……你个畜生,心忒毒害!哎呦呜呜哎……这这是咱老刘家要断子绝孙啊你!”

许万千立在门外,瞳孔骤缩,猛地攥紧了拳。

“呸呸呸!臭嘴!绝孙就绝孙罢!世道恁地毒薄,贱民不过蝼蚁咧!能活下这辈子来就是求祖宗告神仙了,还顾得什么后辈?你个婆娘,再哭,惹来事端,我就打!打死你!”

那女子哆嗦着嗓子呜呜咽咽,抽噎得像是已断气气去了半条命一般,“你,你打死我罢!我便随着六宝儿一同去了!我的六宝儿诶……呜呜呜……”

哭声飘曳,那女人似是没了气力,声声哀泣落在许万千的心头,不沉不痛,却使如抽茧剥丝般撤去了人周身全部的心力,使人站立不得,失魂落魄。

紧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物件翻倒的闷响,随着一句闷沉粗鄙的“滚你妈的……”,便再也听不见有什么声音传出来。

仿佛那屋子里当真从来不曾有过什么人的。

许万千立在石阶下,听得一阵胆寒,手脚僵麻如坠入冰窟。

那屋内男女口中所说的事,是……卖孩子么?

她想象不到在这座繁华安宁,百姓富庶的积阳城内,究竟是怎样境遇的家户竟能将自己的孩子卖了!这简直骇人听闻,简直岂有此理!

眼前这条幽黑冷僻的长街短巷,寒风呼卷,空寥无人,远方黑漆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街口,竟令许万千于恍然间忆起那条拖满了沉重枷镣痕迹的阳南古道,云层乍开透出沉重晦涩的阴霾霭烟,瞧不见一丝光华亮色。

刹那恍惚间两条道路在她眼底错落交融,一时竟分不出那日的落败古道与眼前富庶城街,本应是天差地别的景致,竟又这般别无二致。

瞧不见阳光的白日与这混沌的黑天又有何不同?

许万千阖了阖眸,黑浓纤密的长睫簌簌颤抖,她恶寒欲呕,一刻也不想多留,几乎是奔逃一般地跑向街角那边,将那间死寂的矮屋甩在身后,她不敢停下,仿佛她的后头是什么张大嘴吃人的深渊巨口,无数荒诞的、嘶叫的、凄厉的鬼魂正从那贴着桃符的屋里飞冲出来,将她对于这人世百态的美好念想撕裂殆尽。

此后经年,许万千再拾遗这段模糊的记忆时,她才全然明了,原来这间隐匿在逼狭黑暗里的矮屋内,当真是没有“人”的。

许万千此时还没有意识到方才蒲一深究竟因何急急追赶着那人影而去,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寻到街角后面时,头脑已被寒风吹得有些发晕,她喘着粗气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胸口顺气,竭力放缓呼吸,随后咽了咽唾沫,一面四下搜寻一面压着嗓音呼喊蒲家小公子的名字。

“阿深。”

“阿深……你在何处?”

这处街道犄角位置偏僻,四边昏昏影影立着三层高的楼台酒家,雕角楼头威风凛凛地立着一排神兽饕餮与睚眦,面目可憎,神情凶恶,嗔怒地蔑视着脚底下那个一步一动都小心谨慎的小人儿。

那街角拐过这个犄角弯儿去,便是另一条纵向宽街,宽街两旁角楼酒家密密层层,高低拱立,,远处的高楼鳞次栉比,皆半隐半现于空中夜色间,一眼望过去竟如黑云压境,若是在白日里,当真是一派规模壮观的楼群聚落。

许万千不记自己曾来过这条街,因而愈发谨慎留意起来,方才只知蒲一深是朝这个方向跑来的,可这周围迂回曲折遍布楼间窄巷与墙缝,只怕是真菩萨来了也掐算不出这人究竟朝哪里去了。

她正找得心焦,步子不由自主便大了些,突然脚下“哗啦”一声响,低头一看,原来是被她揣在怀中的两颗陶响球,随着她的动作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两颗小球顺着砖道“碌碌”朝前滚去,许万千赶忙俯身去追,小跑两步将两只陶响球捉在手中,刚要起身,忽然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阵此起彼伏且极其微弱的哭喊声,她微怔片刻,那日在阳南古道客栈的马厩里所遭遇的“鬼婴孩啼哭”的景象如潮浪般袭来。

许万千手上一松,陶响球险些落在地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凌空接住,随后立即直起身来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奇怪的是,她立起身子来的一瞬间,那微小的响动竟不见了。许万千晃了晃脑袋,屏息凝神仔细辨别,竟真的一丝声响也不曾听见。

她心道莫不是上回那般可怖境地给吓着了,心里结了疙瘩,方才幻听了不成?她越想越觉得正是这般罢,便不觉有些自恼,暗骂自己真是被蒲一深与许宝他几人给宠坏了,竟是一点委屈惊吓都受不得。

许万千当即便决定绝不能将自己被吓得出现幻听这傻事让蒲一深知道,不然那人定要将这事记在心里一辈子,时不时拿出来取笑编排自己。

她正这般想着,突然左臂传来一股强劲到不容挣扎的力道,将许万千整个人扯向了旁侧的墙角缝隙里,她反应不得,还未惊呼出声,便狠狠撞进一个劲瘦□□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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