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琼山并不算高峻,却胜在景色优美,地势平缓,前朝还曾是皇家避暑行宫所在。
可许万千到底是年仅十岁,先前每每出行下山不是许宝赶着车马,便是与蒲一深挤在他家的轿辇里,极少有步行的时候,因此她记路记得便不好。
再加上皇家为了此次春猎,早在冬末便大兴工兵将沿途低洼崎岖之处皆给填平实了,丛林树木砍伐过的平地还修了无数纵横繁杂的饮马渠与纳凉河道,因而待许万千倒腾着两只小短腿,横冲直撞地转过了一处矮坡,她就彻底的迷了路了。
另一边,许同云得知许万千偷溜下了山,忙欢天喜地地去找许宝告状,好叫这汉子去把许万千捉回来好好严惩一番,杀杀她的傲气。
她年龄尚小,满心窃喜都摆在了脸上。
许宝是何许人也,仅是瞧了她一眼,一张黑皮面色便倏地阴沉下来,冷声道:“俺家三姐儿素来懂事知分寸,同云小姐莫要说什么玩笑话,若是三姐儿当真下了山那必也是有个缘由的,待俺回明了老祖宗去,由老祖宗派许家众伙计寻找去!”
许同云被这番毫不客气的粗言粗语噎得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之后心中立刻觉出怕来,本想拉住许宝不教他去告知许老祖宗,谁知后者已大步流星地走了,片刻间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了,这黑脸汉子竟就这般将一众姐姐妹妹们留在了山上。
她当即便傻了眼,若真是惊动了那位许老祖宗,真的将自己这个出主意的给查出来该怎么办?这憨汉子也真是的,不就是个女娃娃,作什么竟要闹到老祖宗面前呢!
她越思虑便越是觉得不安,忙假作突然腹痛,“哎呦哎呦”的叫唤了两声便装着两眼翻白的厥了过去,唬得其他妹妹弟弟们赶忙唤其他伙计把她背下了山,又闹闹哄哄地送往了她家人的屋里。
而许宝实则并未将三姐儿独自下山之事立即回禀老祖宗,他赶到院中,劈手夺过前来给院门点灯的伙计手里的灯笼,抬头看了看漫山遍野即将褪去红霞的天色,疾步如飞地朝山下走去。
……
往后的经过许万千已记得不清了。
她忘却了身处迷途时的惊惶胆颤,忘却了渐渐黑沉压抑的夜色,可她唯独记得浓沉夜色下自己蜷缩在某一处草窝里时,忽而绽亮的晃晃明灯,以及那张倏地放大在自己眼前的,满脸冷汗的粗糙黑脸。
她唯独记得自己趴在许宝宽阔温厚的脊背上,困乏得双眼迷离,泪光潋滟。她将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软小脸蛋嵌进那坚硬的颈窝里,薄软的指甲抠在那粗麻板硬的外衫上。
没有叱责自己听风便是雨,没有责怪自己不守规矩跑下山,甚至连语调都平缓得不带一丝焦虑急切。
她听着许宝的温声低语。
断断续续。
时而飘远时而贴近。
“三姐儿……下次去哪里都记得带上俺……可不敢自己不吭一声……便跑了……嗯?”
许万千忘却了自己有没有应答他,因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笼,如催眠般轻轻摇曳在她眼底,因着她瘦弱的胸膛下的脊背每一次前进都稳健地起伏,因着久久地缩在草窝里时一面瑟瑟发抖一面絮絮叨叨地骂蒲一深骂得疲累了。
她睡了过去,睡在许宝的脊背上。
许宝提着一盏橙亮的纸灯笼,踏过漫漫无垠的风高月黑,将许家的三姐儿安安稳稳地背上了那条通往三琼山的蜿蜒山路。
……
也是在此之后,许宝时不时地给许万千讲一些辨别方向与识记路途的法子,倒也不去深究三姐儿掌握与否,而是得了空闲就提点几句,长此以往,许万千便养成了这么个记路的习惯。
积阳城内虽街巷纵横交错,但许万千自信自己不会记错,原本他二人抄近路走过三家酒馆,再穿过一条砖桥便应该能望得见倒头居的招牌,可是步行良久,他们前方依旧是空空荡荡的萧索长街,这便奇怪了,许万千于是乎顿住了脚步。
“怪了……”
蒲一深看她的神色便知晓发生了什么,他轻轻握住许万千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手指,安抚她道:“莫急,再找找。”
许万千轻咬着下唇摇了摇头,眉心已叠起浅浅的褶,“我断然是记不错的。”
接着又不知脑袋瓜儿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挑起眉梢“啊”了一声,抽了口冷气,道:“别是闹了鬼,还是碰着鬼打墙了?”
蒲一深哭笑不得:“那还是鬼打墙吧。”
许万千左右张望了一下,忽地发现在街角一处矮房内,隐隐约约透出些细微光线来,她扯了扯蒲一深的袖子,示意他朝那边看去,待后者也确认那光影并非月光映在门板上的反射后,许万千忙不迭拉着蒲一深走过去,欲寻这户亮灯的人家打个问讯。
半夜深更,冷清空无的长街上回荡着许万千与蒲一深二人此起彼落的脚步声。
他们很快到了那间矮屋门前,那屋里似有一点着一盏昏灯,许万千与蒲一深对视一眼,她正欲敲门,谁知还没等抬起手来,里头的烛灯倏地一下便熄了。
“诶……”
许万千忙不迭屈指轻扣了三下门板。
咚、咚咚……
低微的响动在寂静无声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幽远。
然屋内却一丝动静也无,仿佛一间久无人住的空屋。
呵,真是撞了鬼了么,许万千心想。
她再上前去喊道:“屋内主人可在家么?”
依旧无人应声。
蒲一深的眼神黯了黯,他转身看了看死寂无声的街道,如此繁华富庶的地界,夜半时分竟连个敲梆巡夜的更夫都没有。
随后他握住了许万千那只还要再敲门的手,冲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许万千感到些许挫败,但更多的是从心底慢慢升腾起的疑虑与惶恐,她的指尖像一枝瑟瑟摇曳的藤蔓一般紧紧勾进了蒲一深的指缝中,抬起眼眸用眼神询问对方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别怕。”
许万千听见蒲一深轻声唤她,“我们回方才的灯会上,看看那边是否也全然是这般景象。”
“好。”
两人又沿着大路折返,走了约莫十来步左右,许万千边走边抬眼去觑蒲一深的神色,她心中总归到底还是不安的,因而便愈加蹙迫地想要从身边的人的身上汲取一丝坚实安稳的力量。
若是可以,许万千甚至在脑子里幻想将自己缩化成一只拳头大小陶响球,被蒲一深揣进飘逸着淡然冷香的袖口之中,像石滩上搁浅的河蚌,将沙砾包容裹挟进柔软的血肉中,外界的狂风,浪潮的拍打,皆被抵御在坚硬的蚌壳之下。
许万千经历得太少,陪伴她的人则很多——
那些人,他们踏着砾石而来,背后是水生也是风起,他们心甘情愿埋入水浪击拍的滩涂,将怀着极其真挚的情感与忠诚,不惧磨砺血肉的痛楚,静静地,沉默地看光阴流转,等待河滩上终将升起的黎明,随后他们将虔诚地捧献出一份骄傲,一颗沾染着血色的,华彩绝伦的珍珠。
蒲一深余光瞥见一双黑亮的眼睛,时不时便盯着他一瞬又不动声色地挪开,不禁莞尔,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欢喜,他怎会看不出这小家伙的不安,可也欢喜今夜灯会二人相拥过后,许万千终于寻得了心中那颗破土而出的春心萌芽,并已不甚腼腆地加以悉心浇灌了。
许万千再抬眼看见的便是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感觉到手中的力道被握得更紧,顿觉一种被人看穿了的羞尬,有些不自在地挣开了蒲一深的手,步子也加快了许多。
谁知下一刻猛地踩到一块滚圆硬物,许万千脚底一滑,整个身子倏地失去平衡朝后滑倒。
“哎——”
后背忽然贴上了一片板正坚实的胸膛,介于少年与成人之间的身段与气息即使隔着柔软的布料也难以遮掩,血液流转之下的暖度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如同月夜下起伏涌动的潮汐一次次贴上许万千的后心。
许万千觉得手臂被箍得有些发痛,她低头看去,有些诧异地发现那架在自己胳膊下的两只手掌竟已有了这般大的力道。
后背胸膛的挺劲,眉眼愈发舒展的英气,和那双捻笔弄墨的皙白指尖如今正承载着她身体全部的重量……这一桩一件,无一不提醒着许万千她背后的这个少年正乘风而起,扶摇直上,猛烈蓬勃的虬枝长满了花芽,仿佛等风落雨过后,就会绽开一树遮天蔽日的金碧朝霞。
那一刻许万千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今年蒲一深便已够了参加春闱会试的年龄了。
当朝礼部试遵循“择官而试”之准则,他身为户部尚书之子,实则已位同进士,春试则不过是为这些官宦子弟直升殿试而不落人口舌的一个由头罢了。
许万千早就在心中打算好了,待此次落钩毕,她定要缠着蒲一深,让他带自己去那夫子庙科场瞧一瞧。
她回过神来,听见蒲一深正在唤她的名字——
“崴到了没有?我瞧瞧——”
说着蒲小公子便撩起下摆欲要半跪下来查看,许万千连忙摇头推拒,方才蒲一深接得及时,她一点也没有伤着。
“无妨无妨,没有扭着。”
她一面借着蒲一深双臂的力量直起身来,一面低头朝地上看去,忽然发现粗糙的砖缝里卡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