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从二楼传来惊雷似的一声喊,两个衙役正在作恶撕扯女人衣裳的手一顿,躲在远处的小二吓得打了个觳觫,手中的油灯险些抖飞出去。

撕扯嚷叫声蓦地停滞一瞬,那两人心神未定,左右看了看,而后抬起脖子瞪着眼珠寻找声音来源,在两人的目光与二楼那位生得环眼虎须,黑熊一般的高大壮汉接触到的刹那间便愣住了,那人不发一言,半边身子都隐匿在暗淡光线里,使得衙役觉得压抑非常,两腿倏地一颤。

那汉子旁边还站了两个年轻些的人,一男一女,那穿着短褂的男子竟也是个强健魁梧,背阔胸宽的,沉着目光瞧死人似的瞧着二人,那架势着实骇然。

就在这时,又是刚刚那高声喝停的声音,原是从那黑脸汉子身后传来的——

“光天化日之下,朝廷官差竟如此狂妄卑鄙!”

那声音听得骄横又傲然,惊愤毫不加以掩饰,却又因将嗓音刻意拔得过高,便又隐隐透出些女儿家中气不足的稚弱。就在这时,他们似乎又听见了另一个细微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与刚才那人轻声说了些什么,而后那女儿家的声音似是不忿地反驳道:“什么夜里白天的,我说光天化日就是光天化日,怎么的?”

待得回过神来,下面那衙役听得了,二人俱怒,也不管那黑脸大汉如何面目骇人,当即大喝道:“哪里来的贼民!竟敢对你爷爷出言不逊!”

黑脸汉子的神情霎时间便凝成了一层冰霜,睁圆环眼,目中的红丝如结网似的透出阴狠的血红色来,正要动作,忽然从汉子背后闪出来一抹娇小的人影,仅探出了张小小的脸,露出一双狡黠傲气的黑眸来——

“呸!”

而后又“嗖”地一声缩回了脑袋。

衙役咬牙啐了口唾沫,一脚踢开在地上挣动□□的女人,抬手便要去取桌上的横刀。

眼瞧着上下两拨人剑拔弩张的架势四起,那个颇有眼力劲的店小二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突然冒了出来,弯着腰小跑着到那衙役身边,“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二位官爷爷,何苦生这么大气呦!”又随即变出个满面春风的笑脸儿来,抬头瞧着楼上的许宝他们,抬手解下肩上的白布,当空甩了几个白花儿,像是才发现那楼上站了人一般,朝许宝几人喊道:“呦,几位爷少觉,这般时候出来,可是晚上没吃好?您且几位下来坐坐,我叫后厨给几位蒸碗醪糟甜麦羹来?”

店小二边说边将地上倒塌的板凳扶起来,笑着对两个衙役道:“官爷,您二位也来点?咱店里刚出窖的甜麦老曲,这来来往往住店的行商贵人,但凡多财傍身的,哪个不是日日揣着利名心思虑最重,晚上睡不着的?只要住了咱们家的店,那必要点一杯甜麦酒尝尝,安神助眠是最好的。您二位押解罪贼,一路奔波,可得也来上一杯呀!”

这小二生了根鹦鹉似的巧舌,这话说得油滑,那两人听懂了其中意味,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意思来,道:“你这伙计,倒是个头脑灵光的。”

小二连连鞠躬,诺诺地请他二人坐下了,转身对楼上招呼道:“几位爷,您先下来坐坐歇歇,宵夜这就来嘞!”

站在阑干边的许宝转头问了问身后人的意见,而后自上而下朝那小二大手一挥,小二顿时喜笑颜开,便转身欲往后厨走,忽然脚底一绊,“啊呀!”一声险些跌倒在地,这才想起来那地上还瘫了个疯疯癫癫哭泣的女人,他怯生生地回头瞧了两个衙役一眼,瞧他们大刀阔斧地坐在板凳上,并未在意那女人的样子,于是心也放了下来,忙颠颠地跑向厨房。

这边,许宝他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一行人下了楼,与那两个衙役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彼此眼中瞧出了不忿,可先前那机灵小二的话到底是说到了两个人心里头去了,这地界仅有这一家客栈,来往打尖儿住店的,谁知道哪个就是惹不起的主儿。

尤其这两人先前歇息在后院通铺,偶然间便瞧见过那马厩中的几匹高头大马,那毛色体态,一看便知定非寻常人家供得起的。

而另一边,许宝选了个靠近楼梯的位置,他们一行人下楼后并未与那边的衙役多说什么制止的话,仅是将几个倒在地上的板凳拾起来摆好,安排几个人坐下。

他的身材高大宽厚,弯下腰拾凳子之时,那两个衙役才瞧清楚了一直被他身体遮掩住的人,顿时颇有些惊异——

只见跟在他身后的,竟然是一对年岁不大的男女。那少年瞧着还年长些,可怕是也未及弱冠,穿着一身文文气气的长袍,肩头披着黑色外衫,全然一副文人书生的清冷姿态。

那女孩瞧着更小,面目俊俏,两只狭长的黑眸如秋菊披霜,眼波流转间却不见娇柔媚态,眉心轻轻一蹙,灼灼锐气便宛若银针绽雪,便透出些飞扬风华的雏形来。

这时,那小二从后厨端出了几碗醪糟甜麦羹来,先是给离厨房较近的黑脸汉子那一桌摆了,而后又跑向衙役这边,搁下两碗甜羹后,又给他们上了壶酒,笑道:“二位官爷爷,慢用慢用。”

二人后知后觉刚刚竟是挨了这般黄口小儿的骂,顿时颇为怄火,其中一人与另一个递了个眼色,那人得了,清了清嗓子,抬手将横刀“咣当”一下拍在桌上,而后抬脚踢了踢脚边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指桑骂槐道:“今日爷姑且开个恩,你这多事的贱人,莫要再寻爷的晦气,速速滚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许宝背对着二人而坐,听了这话“砰”地一声搁下碗来,正要扭头寻那二人的麻烦,忽然一只温软的手覆在了他粗糙的手背上。

许万千将他落在桌上的勺子拾起,掏出手帕来擦拭一番,交予许宝,微笑着道:“宝叔,那小二说得还挺对,这醪糟甜羹确实不错。”

许宝从鼻孔里粗粗地呼出气来,瞧着那弯晶亮的眼睛,眉心舒展开来,他接过勺子,道了声“多谢姐儿。”

“没事。”许万千将手帕收回去,却被坐在她身侧的蒲一深拦了,她不解地看过去,后者接过她的帕子,将粘在手帕上头的汤汁指给她看,道:“不是与你说过,帕子染了粘腻汁水莫要直接团了塞回去,回头便要黏成个脏疙瘩了。”

“知道啦知道啦,蒲婆婆!”许万千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那帕子丢到蒲一深怀中,“那你拿着罢,回头洗洗干净再还给我。”

蒲一深无奈地捡起落在膝上的手帕,叠好了收到自己袖中,轻笑着摇头,念了句“当真是脾气大了”,而后低头用汤勺吃起自己面前的那碗醪糟甜羹。

“说什么呢你。”许万千啧了一声,瞧着他细嚼慢咽的姿态,一举一动都优雅得赏心悦目,又小声补了句,“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做什么都风清云静得好看……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

她正嘟囔着,没有注意到那张俊雅的侧颜上悄然漫上的悦然,这时,就听见衙役脚下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喊道——

“我、我不去!那马厩我当真不能再睡了,那马厩、马厩里有鬼!有鬼!我不去,不、我不去……”

那衙役咬牙切齿,“呸!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妖魔鬼怪的,却是俺几个晦气,竟撞上你这个疯疯癫癫的贱人。”

听见那看上去近乎失常的女人大喊“有鬼”,许万千不由自主地看向许宝,后者搁下汤勺,转身阴狠狠地瞪了那衙役一眼,衙役被那冰冷的目光刺得背后一阵发凉,嘴里愈发迁怒起那女人来——

“再敢乱言,爷定在这阳南道上了断了你,成全你做个真真正正的孤魂野鬼!”

“不不!那马厩里全是哭声,全是从地底下传上来的,真的,我说的是真的!”

许宝原本已转过身来,忽而听得这话,不禁皱眉深觉不对,扭过头来瞪着那女人,道:“你刚才说什么?”

女人已然精神恍惚,分不清是谁问的话了,听了声音便喃喃念叨起来:“那马厩有鬼,有鬼……地底下好多小孩儿在哭,好多小孩儿……呜呜呜……”

这话过于可怖离奇,连蒲一深闻言也蹙起眉来。

可谁成想听了这话,许宝与程铁心递了个眼神,二者眼里皆是莫名的深意。许宝转身对那女人说:“你说那婴孩儿哭声,是从马厩地底下传来的?那声音响了多久了?”

“今日,今日便开始了,真的是孩子在哭,有很多,有很多!”

许宝了然,对她说道:“你既如此害怕,想来是事出有因,你起来,且待俺去看看那马厩,瞧个分明。”

旁边的衙役冷笑一声,“你们算什么东西,你让她去她便要带你去?”

许万千登时便火了,正要起身与他对骂,忽然手上一紧,低头看去,蒲一深拉住了许万千,而后自己站了起来,慢慢踱到那二人的桌前,不疾不徐地抬起一只被宽阔的袖口遮掩了大半的手,按在桌上,而后抬眸淡淡地瞧了对面的两人一眼,挪开那只修长盈润的手掌,衣袖挥落,那桌上便仅留下一块色泽纯正的汉白玉尚书令牌。

蒲一深眼中的笑不达底,“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衙役:“……”

立时低头朝女人大吼,“还愣着作甚,他奶奶的还不速速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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