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万千心中百感交集,再不愿耽于这般囹圄境地之中,又怕蒲一深不想她冒险,犹豫开口,正措辞之间,竟听得蒲一深的一句“好”来,便颇有些喜出望外,心中淌过汩汩暖流,二人商量一番,便着朝对面门楼下东侧窄道里一齐去了。

那窄道原是条废弃了的排污渠,间距极狭,好在他二人皆是高瘦身量,行走也不曾受到阻碍。蒲一深在前侧探路,许万千跟在他身后左手侧的位置,二人相隔不过半掌距离。

脚下砖石覆着油腻粘黏的陈年老垢,鞋底踩在上面的触感简直难以描述。两人走了约莫三四百米,但见那,处处砖瓦黑,绰绰月影斜,人声寂寥如松岗卧鬼,臭水横流似鼠洞藏污。

就在这时,蒲一深忽然停了脚步,许万千上前一步探身张望,只见那不远处高墙侧竟挂着两盏绿纸灯笼,灯笼下的墙壁上破出一户两扇木门来,门下甚至铺了几块黑石台阶,俨然一户隐匿在这污水窄道里的人家。

许万千讶异不已,牵着蒲一深的衣角又朝前走了四五步,这回看得更加真切了,那门半开半掩着,里头隐隐有烛火微茫,墙上两盏绿纸糊的灯笼上各书一“困”字,在冷寂的寒风中飘来荡去,投下一抹幽绿诡异的暗影,那左侧的墙头还挂了片破旧布幡,布幡上有四个狂草打大字,书曰:“春困客栈”。

许万千心中大为惊骇,蒲一深也是一脸凝重的神色,凭谁也料想不到,此幽深曲折的暗处竟会藏着一家客栈么!这着实是古怪离奇得很!

蒲一深垂眸瞧见少女抬眼盯着那布幡,神情似是有些懵滞,于是将她牵在自己衣裳后摆的手拨下,替换到自己掌心中握住,低声说道:”亿儿,这客栈的名号地址你我二人既已知晓了,倒不必……”

她话没说完,许万千便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摇头道:“来都来了。”

蒲一深便不再劝。

许万千立在那双开枣木门前,顿了顿步子,呼吸渐沉,她似是喃喃道:”也不知这‘春困’二字,是个什么典故由来。”

蒲一深答道:“曾听许老祖宗说过,江南一带逢立春未明,群童相呼‘卖困’‘卖春困’,乃地方民俗也,意在使人振奋精神,勉于农事。”

“原是这般。”许万千恍然大悟,又自嘲般笑道:“这客栈位置诡怪,哪里有什么振奋精神的,依我看倒是能将人吓唬得精神抖擞呢。”

蒲一深闻言低下头去,他看见门内烛光将少女半侧脸庞晃得眉目明晰,连曲卷的眼睫翘起的纤尖都根根分明,少女腕子上扣合的两段铜璃护腕在妖异昏暗的绿光下流转着点点星亮,他踏上石阶,先许万千一步推开了门。

只见门内乃是一小房,东侧搁着一盏掉了漆的长条木柜台,西侧楼梯通向小房二楼,下面一张圆桌,两把竹椅,左右看来,竹篾抹夹石灰墙壁,横横纵纵地挂着些黑红绳儿木牌,上头的字迹已糊得看不清晰,西侧墙上还贴了两排长条白纸,惟有柜台上粘着两根白蜡烛,烛光所及之处皆是陈旧破烂,简陋至极。

突然,从楼上传来了阵阵嘈杂喝吼的桌椅翻砸之声,动静之大震得房顶都隐隐颤抖,响声此起彼伏,吵得许万千耳朵生疼,不知道得还以为楼上住了几户仇家一般。空气里混杂着蜡烛烧着的油烟气味,汗腥体味与一种怪异的麝香骚尿气息,化形似的直往人七窍里钻,许万千与蒲一深对视一眼,二人的神色皆有些一言难尽。

他二人自小便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过得惯了,且不说见识过什么人间疾苦,就是平头百姓的日子也是见得不多的。这一路上以来又得许宝关照,衣食尚不用提,每每下榻落脚之处即便不算上乘,却也是干净敞亮的。

这般低贱破败的廉价客栈,着实突破了他二人的认知。

就在两位小贵人深感讶异之时,忽地从那柜台下头传来酒缸碰撞木板的动静,许万千一转头,瞧见那长条木柜台后面慢悠悠地钻出个人来,原是一位少妇年纪的女子。

只见这位女子身上穿着锦丝填绵芭蕉绿夹袄,下着杜鹃登枝印花青罗裙,头上戴着银鱼衔珠玉搔头,一双妖媚钩挑眼,两汪盛情深酒窝,面若艳霞,眉似柳叶,鼻尖点着一抹蔻丹千层红色粉,身材丰腴,细腰肥臀,肤若凝脂,端的是一副狐仙美人皮相。

许万千一瞧便诧异不已,还没等她开口,便见那美人一手单撑着圆玉似的下巴,一手捻着一根细长竹条半俯在柜台上,先是眼珠流转瞥了蒲一深一眼,随后弯着眸子娇嗔道:“呦,竟有远客登门。”

许万千瞧她的衣着打扮,知道她约莫是此处管事的,因问:“不知可有空房?”

那女子挑了挑眉,不紧不慢地将竹条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中把玩,其上身夹袄也因着姿态的变换,松落落顺着肩线滑下,露出一汪莹白深凹的颈窝来,女子施施然道:“有,不知二位要几间?”

“两……”

“一间。”

许万千的话忽然被一声清冽朗润的嗓音给截断,她颇有些讶异地转头去看蒲一深,只见对方神色如常,正视着那女子的眼睛重复道;“只要一间。”

女子单眉一挑,露出饶有兴致地神色来,她斜倚在台前,边慢条斯理地捋着肩头柔顺光亮的绵毛,边娇声道:“一间可只有一张窄床。”

许万千:“……”

她慌忙将蒲一深扯到一边,以手挡唇悄声问道:“怎得就要一间?我记得宝叔给的那钱袋子里尚有不少银子呢?我晚上也没吃太多东西啊,这就花完了?”

蒲一深含着笑,他余光所及之处能感受到柜台后面的女子毫不加以掩饰的灼烫目光情波,但他却视若无睹,笑着给许万千解释道:“此处不比倒头居,人多眼杂形形色色,不安全。”

又温声道,“亿儿莫愁,放心睡罢。”

许万千一听这话便知晓蒲一深是决意要在屋子打地铺了,心中又是羞涩又是疼惜,脸上也染出两团淡淡的红霞来,她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垂,咂嘴道:“那,那多不合适……”

蒲一深微微挑起眉,狭长上扬的眼尾少见地弯成了一弧月,终是没忍得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朗然笑道:“合适的。”

二人不作多商量,随即走向柜台,道:“只要一间罢。”

那女子听了,轻哼一声,隔着柜台不紧不慢地用手中竹条将他二人拨分开来,那根长竹条便像是生了眼睛一般,灵巧地伸向那面挂满了黑红挂绳木牌的墙面上,稳稳当当取了一枚木牌下来,待收回竹条来,那女子手腕一转,木牌便落在了柜台上。

许万千瞧得稀罕,眼睛里隐隐露出新奇的光亮。

女子垂目瞥了眼木牌号,说了句:“二楼复字号一间。三文钱。”

许万千看着那字迹都已模糊了的木牌,还没来得及惊讶这价钱竟这般便宜,便疑惑得脱口而出道:“这绳上怎得没有钥匙?”

女子不明意味地嗤笑一声,道:“小贵人真会说笑,三文钱的房子要甚么锁来?”说着她抬眼瞥见许万千身后那位身姿俊雅,风骨清瘦的绝色小公子,顿了顿,又道:“门后栓子插上便可,此处地寒,更深露重,床下自有夜壶可用,两位还是少出去的好,免得染了风寒。”

许万千:“……”

蒲一深:“……”

“咳咳……”许万千甚是尴尬得干咳两声,接过蒲一深从身后递来的钱袋,囫囵吞掏了三枚铜板出来搁在桌上时,耳根子还有些发烫,她左右看看,忽地余光一瞥看见那另一面墙上贴着两行白纸上的字,似是转移话题般问道:“那写的是什么意思。”

女子收了钱,闻言瞥过去,又淡淡地收回目光,“春夏秋冬四季长,男两女一老半张。”又挑起那双狐狸媚眼来,似笑非笑地对许万千说道:“这是卖困的市价,二位也有兴致?”

“困?”许万千一头雾水。

就在她欲问个清楚之时,木门突然被再次推开来,冷风顺着门缝卷席而入,她不由得冻得打了个寒颤,忽地感觉腰上一紧,她转头看去,便看见立在他身后的蒲一深已朝前一步,单手将她以一种防御的姿态护在怀里,顺着他突然变得冷冽深沉的目光看过去,许万千顿时觉得浑身的血都冰冻住了——

只见那木门前立着一身着黑破旧袄的瘦弱男子,他的肩头扛着一个扎着红绳辫儿,雪白雪白的奶娃娃。

那奶娃娃的脑袋倒栽着,俨然是失去意识的模样。

许万千心头一紧,仿佛有什么悚然可怖的鬼怪正张开利爪从被灯影抛弃的房间黑暗中扑过来,抓得她四肢百骸都麻栗得失了气力,冷汗慢慢覆上了她的后背。

“呦,今儿这困模样生得倒好。“

她听见那柜台后面的女子笑着开口说道。

“给我夏字号房。”

她听见那男子阴沉尖锐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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