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却说当下许万千与蒲一深看见那黑衣瘦弱男子扛着一个男娃走向柜台,二人皆心中大骇。那客栈当家少妇一副司空见惯了的模样,与之胡侃了几句,自与他取了竹条来在那墙上摘下红绳木牌掷在柜台上,“二楼夏字号一间。”

那女子说罢,抬手以五指作篦随意理了理侧脑的乌发,一双动情狐媚眼斜睨过来,娇嗤一声,许万千立即变得脸色煞白,再不欲与他二人对视,抓起搁在柜台上的木牌,转身拉着蒲一深便朝楼上快步飞奔而去。

许万千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扯着蒲一深踏过吱呀作响的木板寻到房间里的。

她满心满脑都是方才那男子阴沉削尖的脸皮,和那位灯烛下似笑非笑,神情妖魅的少妇,她许万千甚至不敢去回忆男子肩头扛着的那个男娃,她只觉心中有一块沉重的顽石被一道惊雷劈得四分五裂一般,心跳声响若擂鼓,一股巨大的、难以表露的悲恸感伤从石缝裂痕中密密麻麻地淌流出来,堵憋得她气息不稳,四肢冰凉。

“亿儿……亿儿?”

蒲家小公子的声音永远能唤回许万千思绪,飘远的、繁乱的、苦恸的……

时时处处。

日日月月年年。

许万千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坐在了床沿,蒲一深半俯着身,清隽儒和的眉目间缱绻着似有似无的忧虑,他将一只手贴在许万千的侧颈,就如她曾在那条污浊逼促的排污渠边,这般抬手贴在他的侧颈唤她回神一般。

那一瞬间许万千忽然不合时宜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他高洁、孤傲、儒雅、清俊、无瑕,十几年弹指一挥间,许万千从不记得这样的天之骄子何曾这般多的展现忧愁与哀伤,这场无比漫长的冬季将某些成长的痕迹冻得愈发荒凉,那一瞬许万千分辨不清,究竟是她气运非凡,从未错过任何一次这少年难得一见的忧与愁。

还是,他那极少的,极少的忧愁。

皆只与她有关?

许万千没有立即便在此刻于心中下了定论。今后数年匆匆光阴里,她都不曾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一句“然也”。

“亿儿莫怕,我在这里。”

蒲一深从床边的矮几上取了一竹质小杯,以随身的帕巾蘸着茶水里里外外将之擦拭干净,又倒了半杯散茶冷水给许万千递过去,“稍微抿一抿,这水怕隔夜不干净,待会儿我去取些热水来。”

蒲一深说什么许万千都听的,她双手捧着竹杯底,任由凉透了的茶水贴上自己干裂的唇瓣,被冰冷的液体浸润的瞬间,她几乎克制不住那汲取水分与清凉的冲动,恨不能要将整杯茶水灌入腹中。

可她还是强忍住了,这时便听见蒲一深的话,忙抽出一只手来拽住他的袖口,道:“别去。”又道,“我不渴的。你别去。”

“好,不去,亿儿莫急。”

这时她才算回了心绪,顾得上打量这间客房。

房内摆件一览无遗,不过一张破床,一只矮几,四把竹椅。房内无窗,门上无锁,矮几上搁着茶水与油灯,床上两条潮霉腥气的絮被,仅此而已。

许万千也顾不得嫌恶这般境地,忙直起身子问蒲一深道:“方才那人!”

蒲家小公子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走向房门便,侧耳静听了片刻,抬手将门后“哗哗”作响的铜栓子给扣上了去,这才走回来,拉了把竹椅坐在了许万千对面。

许万千问他方才那男子与他肩头扛着的奶娃娃是否即为蒲一深先前追寻的那个,他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方才瞧那客栈管事神色如常,这般看来,这春困客栈怕便是那盗窃孩童之人的略卖牙行,那女子若是位牙婆,她已然知晓我们住处房号,姐儿莫要轻举妄动,接下来须得愈发谨慎行事了。”

他们这边悄声说着话,两侧房间与外面过道里不时传来男女喝笑谩骂与酒水碰撞的喧嚣声,聒噪音一下又一下擂在人心口上,震得人发慌。

“那男娃便应是从方才你我扣门的那户人家的孩子。”许万千长长地叹了口气,“可……”

她从取出那颗陶响球来,用拇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许万千犹豫了半晌,才再次开口道:“可我听那户主人的话,怎么听也不像是被偷了孩子的……”她抬起眼来,少女眉目间的茫然与哀愁刺得蒲一深心中一痛,“倒像是爹娘将儿子给贱卖了一般。”

蒲一深道:“世人皆道恶虎不食子,可万世悲哀,自古人间多流离颠沛,生前身后事自顾不暇,芸芸众生,细细看来,也不过是扒了皮毛的兽。”

许万千一面无从反驳,一面却也恨不得自己不知,她的嗓音有些微抖,不忍道:“我不懂,阿深,我不懂。”

蒲家小公子起身,用一杯冷茶替下了少女手中那颗攥得死紧的陶响球,将球握在自己掌心,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宁静:“你不必懂,亿儿。起码与我在时,你不必懂。”

世道荒谬,娇儿独痴。

“既已入了笼中来,便见机行事,放宽心来瞧那捕雀儿人如何下钩罢。”蒲一深抬手以食指指腹触了触许万千眼底的青色,被微颤的睫毛扫过皮肉,如同夏日稻穗扑簌簌落了满地般,“先歇一歇,嗯?”

这屋内陈设委实是简陋又邋遢得很,莫说是许万千,就算事事皆能处之泰然的蒲家小公子,在低头瞧见那床下塞着的缺了半个角,盛着半壶不明液体的夜壶时,也不由得眉心蹙起,脸色不大好看。

这般境地下,蒲一深是万万不会让自家的娇贵宝贝去睡那张不知是不是藏满了跳蚤虫螨的破床的,他将四张竹椅拿巾帕蘸水抹了,拼在一处,长度堪堪能容得下许万千这般身形的蜷腿侧躺下,随后他又将那矮几推到门后挡严,而后轻叹一声,唤许万千的名字。

“脏污狼藉,委屈我们亿儿了。”

许万千摇摇头,左右看看,“你呢?”

“昨日睡得很好,如今还不累。”蒲一深笑道。

许万千翻了个白眼,道:“你也说那是昨日,今儿个奔波了一夜,又这般胆战心惊的,你那身子又不是铁打的,怎得不累?”

又说:“你我轮流守夜罢,我歇前半夜,然后换你歇息,今夜怕是不会安生的。”

蒲一深笑了笑,也不劝她,总归许万千睡着之后他也不会将她唤醒便是了。

就这般,许万千有些委屈地蜷起双腿,别别扭扭将自己塞在那四张窄椅里,她也实在是乏累了,闭上眼,眉间皱起浅浅的褶儿,混沌的意识便起起伏伏地在半梦半醒间昏沉着。

蒲一深坐在床沿一侧,看她歇得这样难受,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那颗冰凉的陶响球受到指尖力道的压迫,发出细小的“沙沙”声,在烦嚣鼓躁的环境下,低微得无人可查。

许万千断言今夜不会安生,可饶是他二人谁也未曾料到,这番“不安生”竟会来得这般快——

“嗯……啊……”

“哥哥……莫要这般……嗯……”

许万千迷迷瞪瞪地被什么动静给吵醒过来,脑袋还发着蒙,迷糊地睁开眼,先是看见坐在床沿的蒲家小公子,一张俊颜红红白白得很是好看,接着便听见从隔壁不知哪户房间里传来怪异的娇|喘与喝吼声,断断续续,高高低低。

许万千:“?”

蒲一深发觉她醒了,朝这边望了过来:“……”

许万千:“……!!!”

“咳。”蒲一深侧头轻咳一声,端正地搁在膝头的两只手下意识攥成了拳来。他二人虽说年纪渐长,可到底心智不成熟,加之自小以来许家与蒲府皆对两孩子护得很好,他二人对这些闺中□□与男女之事尚未开化,如今直接一记重锤,砸得许万千脑壳嗡嗡,柔嫩的小脸“唰”一下红得如同浸了晚霞一般。

“那个……”蒲一深听着隔壁的高|潮响动颇有些愈演愈烈之势,自家三姐儿的脸也烧得越发红透了,他张了张嘴,压下了满腔尴尬与在心底深处隐隐涌动出的那股陌生的、他不敢触碰的未明情愫。

许万千一张脸羞得粉红,也不敢朝蒲一深那边看一眼,她眼前便仿若看见花圃中盛着露水娇艳欲滴的牡丹,炽烈刺激的酒水流淌过含苞花瓣,刺得那花儿枝杈颤栗,抖晃得叶落虫飞,片片红霞犹如幻境云烟,万般缱绻柔情,皆浩浩荡荡地化作烈酒,泼在那红艳瑰丽的情种上去了。

只听得那侧浪子淫污,女子轻薄,吟哼无度,却道是,满榻云雨翻红浪,遍地黄泥沾污流,真乃奇声。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蒲家小公子——

“亿儿可歇好了?”

许万千恨不能堵着自己两只耳朵,听见蒲一深唤她,条件反射般得身子一个激灵,瞧得蒲一深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便听她道:“好,好了。你、你歇一会儿罢。”

蒲一深摇了摇头,“不累。”

“哦……不累啊,不累好。”许万千埋着头整理自己睡皱了的衣裳,听见蒲一深忽然轻笑了一声,还未及抬头看去,便听对方柔声开口道:“方才在那污水渠旁时,我观亿儿似是有话要问的样子,现在可记得了么?”

有话要问么?

许万千记起来了,那时她被蒲一深半揽在怀中时,曾要问他些什么的,她想问他,这样熟稔地拥着自己的在怀的姿态,是不是曾出现过的?

虽是此刻此景并非什么适宜时机,她也知晓蒲一深当下这般问来,意在不使她再过难堪脸红,于是便说道:“你可还记得我十岁那年三月春日,我独自下山走失那回,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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