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却说隔壁云雨不歇,吟吼翻覆,一墙之隔这侧二人已是百般窘然,若不是蒲家小公子先稳了心神,岔开了话题,怕是许家三姐儿的脑袋便要一头扎进那竹椅里去了。

“亿儿是说皇家猎宴蟠龙瀑那次么?”

许万千连连点头,“嗯,正是那一回。”

蒲一深笑道:“自是记得的。”

许万千屈起五指压了压睡散的鬓边乌发,颇有些难以为情又故作矜持地挑起下巴道:“你记得?那你与我说一说,你是怎么个记得法?”

昏暗的烛光影下,蒲家小公子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幽黑宁静的眸中似有水波跌宕一瞬,潋滟的光辉飘得愈发遥远了。

许万千十岁那年三月春,因皇家猎宴御驾车马经途三琼山,许家亲族远戚皆被责令不许下山。谁知那许同云见不惯许万千深得许家众人独宠的孤傲模样,便寻了几个许家远房小辈,扯了个漏洞百出的谎,却阴差阳错地唬到了正心心念念着蒲家小公子的许万千。

年仅十岁的许家三姐儿便独自跑下了三琼山,迷失了方向,幸得许宝寻回,安然无恙。

待他二人回了三琼山后数日里,竟也无人提起此事,许同云暗自腹诽这许家三姐儿地位不过如此,一颗心便也渐渐放了下来。

谁知待那蒲府的小公子自蟠龙瀑返家后,无意间从许家众小孩处闻知了此事,一向端雅矜重的小公子竟一声令下,即命蒲府家兵围了许同云的侧房住处,却也不作其他打算,就这般围着,三十多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个个生得宽脸横肉,一直从白日围到明月东升。

三琼山上一众许氏旁支远亲们闻之,大为哗然,某些狡狯聪明者也不由得暗自重新计量起这许家三姐儿背后的仰仗来。那许同云的母亲随即惶恐,忙令众人劝止,三十根明晃晃铁棍当道,谁敢上前?

屋内,那许同云心惊胆战,两眼汪汪吓得嚎啕大哭,许万千的舅姥捏着手绢急得老脸煞白,忙命贴身奴婢去请许家老祖宗来,却不曾料得老祖宗闭门午休,许宝率一众落钩伙计们或蹲或立,守在屋门口,非许家亲族要事不得通报,说白了便是这些支脉外亲尚没那么大脸面。

许家伙计们,更有甚者猴儿似的攀上房边老树,大叉着腿坐在树杈上,边嗑着瓜子边远远观望着那家兵围屋的混乱场面,一面咂,吧着嘴,啧啧称奇。

“是了,最后还是蒲伯伯回来后,我那舅姥姥亲自携礼登门拜访了蒲伯伯,这才撤去了围屋家兵。”许万千眼中浮现出回忆之色,偷着乐了一声,随后看了蒲一深一眼,补充道:“蒲伯伯最是公允,唤老管家将你关入佛堂自省三日。”

蒲一深半是无奈半是轻笑地摇了摇头,笑道:“我那是为了谁啊。”

“自然为了我呀!”许万千一抬脖颈,柔嫩骄矜的小脸儿冲着他抬起来,干干脆脆道:“细数那三日里,我没有偷了老管家的钥匙去陪你跪着么?没有去后厨顺了三屉糯米鱼鱼给你吃么?我自也是为了你呀!”

蒲一深看着那张乐嘻嘻尽然欢畅的笑颜整得心中情愫皆化软成一滩甜水,又听见许万千仍津津有味地回味道:“你是没瞧见许同云那张小脸,哈!唬得舅姥姥当夜便举家下了三琼山,此后我也有两三年都不曾再见她上山来了呢,敢惹我,哼!”

隔壁的呻|吟尖叫渐渐低落下来,变换为起起伏伏的粘腻喘息,如同夜色下跌宕的潮涌,断续扑上单薄的墙壁。

不知许万千听着了什么,昂扬的兴致忽地湮灭下来,手指无意识地在竹椅上抠着。

“不过蒲伯伯也着实严厉了些,竟当真将你关了三日……跪得我膝盖都疼了。”许万千低着头,哼哼唧唧地含糊不清。

蒲一深歪了歪头,挑眉道:“亿儿说什么?”

“没什么。”许万千侧着头去看那一豆暗灯。

蒲一深听了淡笑道:“父亲责罚于我,并非因为家兵围屋,使那许什么云受了惊吓,伤了许家脸面,与两家人的和气。”

看着许万千转过头时脸上显而易见的讶异,蒲一深心中轻叹了一口气,道:“父亲罚我,是因我行事冲动,非君子所为。”

“冲动……”许万千挑眉。

因我冲动,轻易在混杂的许家旁支众人面前亮明了你身后的靠山。

因我冲动,刺激了在场所有别有用心之人对你这般身份的忌惮。

因我冲动,在百无一能的薄弱年岁里欲要保你护你。

……

这番话语蒲一深未曾说出口,那时他不过束发之年,青衣抚地,跪于佛堂,那黑沉庄严的佛龛,三度划过窗棂外的日光。

慈悲者以窥岁月,大智者看顾流年,而他仅垂着清冷的眸,看着肩头酣睡的小人儿,小人儿膝下垫着自己的雪纹披风,佛下威肃镇人,不堪小人儿唇边一道晶莹涎水。

窗外是山,不胜少年眼中叠拱的峰峦。

不在话下。

蒲一深收回思绪,心中自是淡然如常,他看向对面的少女,许万千这时反皱起眉来,言道:“原是这般,竟是这般么?我倒不觉你冲动。”

又似是有些许心虚地小声道:“早知蒲伯伯因这罚你,我就为你求求情去了,何苦还用得着你我二人跪那么老长的时间。”

蒲一深听着好笑,颇有些好奇地笑道:“怎么?为何亿儿以为父亲罚我是因我不识大体,坏了两家情分,便不与我求情了呢?”

许万千脸上一红,羽睫轻颤如蝶翼抖动,好半晌才拨拉着竹椅,哼哼唧唧道:“我还以为蒲伯伯罚你跪佛堂就是因为这般,依我想着,反、反正你我早晚……我这不是怕两家长辈生了嫌隙,于往后两家走动不利嘛,就、就只能教你去罚一罚了。”

说罢,立时便作出一副毫不怯涩的模样,转身避开蒲家小公子的炯炯目光,伸展了懒腰,煞有介事地四处寻那茶水壶,全然不知身后那双黑眸已然滋生出层层暗涌,残烛明灭黯淡了情|欲挣扎,更深的亵渎感深深刺破一块清冷美玉上的冰裂纹痕。

他想拥着她。

甚至,甚至如同……

蒲一深狠狠地闭了闭眼,不敢再跨越那思绪的雷池一步。在听见许万千说出那句“反正你我早晚”这般的话时,他便恍若生了数千只耳一般,隔壁翻云覆雨的阵阵低泣呻|吟便生了翅膀,卷携的暧昧涌动的□□冲入他的心房。

咚。

咚咚。

却不知,彼之翻云红浪,我之破落学堂。虽看那年年岁岁人依旧,凭谁料昏烛残影掩着暗香癫狂。

气氛正凝结,许万千忽然耳尖一抖,似是听见了什么声音一般,转过脸去,瞧见那摇摇欲坠的门栓正“哗啦哗啦”直作响,应是外面有人在推门。

“阿深……”许万千心里猛地揪起,手指不自觉地蜷在掌心,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

在这样的地界上,许家三姐儿的心总也是不敢放下的。

“亿儿莫慌。”蒲一深一面安抚许万千,一面迅速起身悄声向门边走去。

许万千左右看了看,拿手帕包了掌心,一手按着竹椅底座,从椅子上抽出了根约莫一臂长,两指宽的竹篾来,反手握在手中,压低了步子跟上蒲一深。

哗啦。

哗啦哗啦。

眼前的门栓被外侧的力量大力推搡着,两个人的心都高高悬起,蒲一深眸色微凝,冷声肃然道:“谁!”

响声忽地停了一瞬,片刻后,一个沙哑阴沉的男人声音传了过来——

“送困来的。”

许万千与蒲一深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熟悉而迷惑的情绪,这声音分明便是方才那楼下与那少妇谈话的瘦弱男子!

许万千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楼下墙壁上张贴的那两行白纸——

春夏秋冬四季长,男两女一老半张。

想起那少妇的言语,许万千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来,“那‘困’不正是……”她睁大了一双眼,用口型对蒲一深说道,对方点了点头,显然已想到这般。

他奶奶的。

许万千咽了咽唾沫,暗骂一声。

“搁在门口罢。”蒲一深稳健的声线再次响起。

这次,外头那男人并未耽搁许久,似是有些躁急,很快便答道:“两枚翠石珠,见钱放困。”

这下许万千彻底惊异了,两枚翠石珠对她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商榷的钱数,甚至比不上她发髻中的一根簪花。殊不知,今年于瀚海大集上,那尊在调笑楼里竞卖的北字号琼钩琉玉八障天罗龛,起拍便是一千枚翠石珠,就此价为始,一路飙升,一度被许万千竞价到一万枚翠石珠的价钱。

再想想长街矮屋里那对仅为几袋黍米便将儿子贱卖了的夫妇,许万千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来。

蒲一深使了个眼色与她,后者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脸色,压下满腔难言情绪来,并对蒲一深点了点头,那只握着竹篾的手,下意识攥得死紧。

咔哒。

蒲小公子抬手拨开了唯一的一道门栓。

橙黄的灯影贴着狭窄的门缝舔舐地板,许万千紧紧盯着那伫立在门外,垂着脑袋,肩抗“重物”的黑衣男人。

男人缓缓抬起那双灰暗的眼珠子,在看清楚屋内的二人后,枯瘦的脸皮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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