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瘦弱男子,门中大汉,与蒲一深他二人几方正值胶着危机之际,春困客栈当家女子豢养的的猫儿碰巧竟破了这僵局。
听闻这少妇的话,那大汉抢先问道:“这婆娘,你说的是甚么宝贝?”
他一面说,一面挪开踩在地上瘦弱男子手上的那只大脚,后者忙爬下去感激涕零地磕了几个头,却也不敢开口说话,仅趴伏在地上,暗自转过头来瞪着楼梯口处二人,一双瞳白爬满血丝的眼睛泛着不加掩饰的恶毒凶光。
长身玉立的少年淡然地俯视这份恶意,他身后那姑娘更是冷眼旁观。
甚至有那么片刻间的空当儿,瘦弱男子似是眼花一瞬,光影恍恍惚惚间仿若一只仰颈孤傲的白鹭,遗世独立犹待羽化而登仙,那白鹭依偎着一支柔韧洁净的芦苇,羽翼出没明灭间,蹁跹欲止。他不可置信地狠狠睁了睁眼,但见那芦苇生于何方?不过片刻间的幻景罢了。
白鹭若即若离,移枝徘徊,幻境破散终是随之飞远了……
于是他清醒地迎上一双眼睛。
男子眼前白光点点看不清晰,头晕目眩,心中仅残留下一个念头——
这究竟是两个人,还是一人?
那双清凌旷远的眸子仿若能将这世间污浊阴暗尽数销灭为烟一般,让那男子莫名胆寒,丑陋脱相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与慌乱,咽了口气埋下脸去,似乎自己只是被傲然睥睨的下贱尘土罢了。
男子头脑发热地躲开那道薄凉的目光,埋下头去呕了口血痰出来。
心知这女人八成与地上趴着的瘦弱男子是一伙人,这春困客栈怕也是窃卖孩童的牙行之处,许万千与蒲一深二人自是提了十二分的精神,她揽在怀中娃娃背后的手也是一紧再紧。
这边儿那位女子又说话了:“自然是贵重物什儿,才称为宝贝。”
说罢,她似是有意地朝许万千身上瞄了一眼,随后百无聊赖般的拢了拢一头乱发,讽声道:“既嫌咱家客栈破落,住进来便也该循着这破落规矩自觉矮人一等,不然有了银两,也没人拦着谁去寻那椒房金屋住去。”又说:“这地界儿位虽贱些,也不是谁说作践便能作践的,宝贝丢了,也不由谁腆着脸在这里装清白,那我吃了亏了!”
那汉子的事儿行了一半被人打断,此刻正急着回房续上享受,粗声道:“嗐,你这婆娘少在这里指桑骂槐的,你倒是快说说是个甚么宝贝!”
她端详着指尖殷红的蔻丹,这才不紧不慢道:“我那珍珠碾雪白狸奴的颈上系着颗绸圈坠阳黄金卵,市值万金,如今猫儿教你们吓跑没了影儿,我可该找谁来赔呢?”
坠阳黄金卵?
许万千听闻眉心一皱,心道这宝石之名怎地听起来有些耳熟?她悄悄拉了拉蒲一深的衣带,对方随即侧耳过来,许万千压低嗓音悄声对他说道:“这宝石我似是在家中见过的。”
她垂眸思忖片刻,眼神忽地清明了几分,低声道:“逢年里头和宝叔他们赌酒猜谜,他们赌的银锞子,外祖母教我玩的便是这黄金卵。”
这么一提,蒲一深也忆起来了些,于是不动声色地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又微微侧过脸来,那风致俊雅的脸上闪过一丝顽皮的灵动色彩,薄唇微启,低低吐出六个字来:“且总是输给我。”
许万千:“……”
一双浸着水似的明艳黑眸先是缓缓睁大,随后眨了眨,又眨了眨。像是没料到这人竟这般不分场合地调闹,简直恨铁不成钢,少女甚是不忿地伸手狠狠在蒲家小公子腰间掐了一把,一排贝齿压在绛色的下唇,颇为气恼地低言道:“你这人!”
另一边,那女子说罢,缓缓抬起眼来,在几个人脸上流转一番。
许万千当即收敛了神色,朝蒲一深身后避了避,盯着后者那甚是自在的后脑勺,她便也只能先且忍着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上这家伙几句,暗暗决定明年赌酒游戏一文钱也不教他赢去!
蒲一深直了直脊背替许万千挡住那女人的目光,回之以清冷淡然的一瞥。
那汉子一听“万金”二字,脸上霎时青白一瞬,先是诧异,进而颇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道:“你家这真是不会过生活,如此贵重之物竟给个畜生戴着!”又“嘿呀”一声,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那畜生坏了老子的好事儿,你既是这客栈主人,自该拿个说法出来。这算是两清了,俺不与你这个妇道人家计较,若那畜生再来扰俺,定要砸了你这破店!”
说罢,也不等对方答话,趿拉着鞋转身钻进了屋内,将那屋门拍得严实,几乎瞬时间屋里便传来了床板挤压之声。
“呸!”那女子翻了个白眼,骂了些许万千从未听过的粗鄙言语,她却也不再去敲门追究,而是低头看了看地上装鹌鹑的男子,那狐狸似的眼睛里盛满鄙夷之色。
许万千听那屋里的雨云之声听得脸色发苦,被那动静激起一阵恶寒,她垂下眼来看着怀中的娃娃那张肥软柔软的脸蛋,许是高热时间久了,这孩子的嘴皮干裂泛白,气息的一吞一吐皆混着滚烫的热气。
稚子体弱,再这般烧下去怕是要出事的,许万千心中愈发等不得了,她周身的气息便隐隐焦躁起来。
许是察觉到她的心绪波动,蒲一深在那女子开口前便先一步淡声言道:“方才那狸奴似是朝楼下去了,掌柜的若是要派伙计去追,怕是得抓紧些。”
”哈……”女子闻言耸肩一笑,眯起一双美目转过脸来,她的一只手无意般地上下摩挲着裸露在袄衣外头那玉藕似的肩头,将粘黏在肩窝内的发丝一根根挑起拨到耳后去,笑道:“这位小哥哥说笑了。你瞧我这穷贫小地,哪里像是招得起伙计的?”
小哥哥?
谁是你小哥哥?
许万千英气的眉毛蹙起,“啧”了一声。
那女子听见了,不甚在意地瞥她一眼,似是挑衅般笑了笑,脸上的乐意却再减淡七分,道:“瞧瞧这满地的狼藉糟污,莫不是这花架子生了腿自个儿翻腾的?”
“你当如何。”蒲一深道。
“我当如何?我那猫儿被你几个这动静吓到才跑的,自该由你二人去找回来,若是丢了,那坠阳黄金卵自该由你二人赔,再者,你二人摔了多少东西,砸了几个钱,也该趁早算个明白。”
许万千心道素日里那甚么黄金卵我许家要几筐子有几筐子,哪里容得你在这里作践我二人,于是冷声道:“那猫儿跑了与我们何干?你莫要委罪于人,颠倒黑白。”
“呵,这小妹妹说话可真不中听,只怕颠倒黑白,贼喊捉贼的人可不是我吧?”
小妹妹?
谁是你小妹妹?
蒲一深俊秀的眉心皱起,“啧”了一声。
随着她说话,地上的瘦弱男子双手撑着地面,两腿踢腾几下而后晃晃摇摇地站了起来,却见他面色青紫,嘴角红肿,一侧脸颊上赫然裂开一道深凹的血痕,整个人犹如抽了魂的小鬼,瞪着灰色的眼仁盯死了二人。
许万千:“……”
她脑海中蓦地闪过四个大字——
贼喊捉贼。
“你这般说当真是好没有道理!”许万千心知这地方看似老旧实则恐是危机重重,她不欲激怒这两人,于是说道:“一颗坠阳黄金卵罢了,算个甚么钱?值得你这般阴阳怪气地辱人,你且在这里等着,本姑娘这便回去取了银两与你。”
谁知这女子并不欲讲理,只冷笑道:“回去?二位客官住在咱这春困客栈,还要回了哪里去?谁知你坦坦荡荡还是算计着要逃,恐怕可是依不得二位了。”
说罢,那瘦弱男子提着匕首一步步走上前来,一张狞恶狼狈的脸上泛起邪笑来。
“他奶奶的,这二人果然是一伙的。”许万千咬牙低声对蒲一深耳语道,她侧头以目光丈量着他两人与楼梯的间隔,一面抱紧了怀中的娃娃,“阿深,这孩子烧得愈发烫了。我数至三,你我便逃。”
男子越靠越近,廊顶飘摇的纸灯笼被微弱的气流卷得“沙沙”作响,平添诡魅。
不知哪间房中传来豪赌的吆喝划拳声,一阵一阵,击打在人的心头。
“一……”
旁侧那屋内浪|荡的呻|吟嘶吼声缥缈得愈发远了。那女子捻着胸口一缕秀发,斜倚在阑干旁,仿若看客赏着一出拉开帘幕的好戏一般的,黯淡诡异的绿光勾勒起山丘般丰润的线条,红艳的蔻丹洇成翡翠的黑绿。
“二……”
许万千看向脚下那包浆着油污的阶梯,“三!”
“呜哇!”
平地炸起一声雷,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提着匕首嘶叫一声冲上来,几乎是同一时刻许万千怀中蓦地爆发出一声洪亮的嚎啕,惊得所有人都是一颤,连那狐媚般的女子都始料不及地转过头来。
少女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险些将怀中人儿直接抛飞出去,刹那之间蒲一深反应最疾,劈手抽开竹篾,将那男子骇得倒退几步,抓住这间隙时机他二人转身便跑,直朝楼下奔去。
“糟了,这门是锁死的!”
逃至客栈一楼,谁料那大门竟上了把拳头大的黄铜狮子锁,若是没有钥匙,恐怕铁石也砸不开!
只听得楼上那催命似的“咚咚咚”脚步声愈来愈近,许万千急出了一身冷汗来,正四下搜寻着趁手的武器,突然,她感觉到手臂被一股轻微的力道捏了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