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蒲一深与许万千二人奔至楼下,谁料那客栈大门竟落了锁,堵死了二人的退路,一时间竟无处可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许万千忽觉怀中传来些许动静,低头一看,恰与一双迷蒙且虚弱的墨色眼眸,那孩子的意识似是仍混沌的,湿漉漉的睫毛刷子似的沾黏在眼尾,被灼热的高温烫出一片红晕。
许万千张了张嘴,忽地看见那双眸子缓慢地转向一边,同时那孩子的一只手缩在灰布小袄里,仅露出来两根短短的指头,捏着许万千的衣袖,极轻微地坠了坠。
楼上的脚步踏踩之声重如雷响,那个凶恶的男人已近在咫尺。
甚至有那么一刹那,许万千已是孤注一掷地认定他二人与那手持尖刀的男子会有一场血拼,若是仅是那男子一人,他二人未必不能占于上风,可她满脑子都是那人满脸凶残,狗急跳墙的恶毒神情,外加怀中小孩束缚其手脚活动,着实令人萎靡踟蹰。
可是眼下攀附在袖口的力道愈来愈不容忽视,似是已力竭般颤抖起来,许万千顺着那孩子迷离的目光方向看过去,所见不过是那挂在西侧墙面上的两行白纸——
“春夏秋冬四季长,男两女一老半张”。
鬼使神差般的,许万千沉着气息快步走过去,抬手覆在那其中一张白纸上,忽而面色一顿,指尖微颤,掌心纸面单薄轻透,仅挂于墙壁之上,其下居然竟是中空!
许万千将白纸掀开来,果然一方一人多高的窄道暗藏其下,黑暗幽黑似是望不见尽头一般。
她倒抽一口冷气,此时一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斗转曲折之感油然从心中生出,许万千连忙去看另一张纸,其后果然亦是一方相同的窄道。
少女骇然低头看向怀中人,那孩子愈发虚弱了阖了阖眼皮,拽着她衣袖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来,俨然是再次昏迷了过去。
“阿深!阿深这里!”
蒲一深正在设法打开那把黄铜大锁,听见许万千唤她立时转过头,在瞧见那墙上窄道后不由得讶异挑眉,转而看了那孩子一眼,随即顺手夺过柜台上的两根白蜡烛,而后疾步跑了过去。
身后追赶之人已近在咫尺,关头紧要,他二人许是皆抱了破釜沉舟之心,仅对视一眼,不加二话,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左侧的那方窄道,竟就这般大无畏地相继踏入其中。
白纸悠悠飘落归于墙面,残余烛影飘然,俶尔远逝,无事发生。
窄道中出乎意料的干燥,顶部悬垂着雾纱似的层层蜘蛛网,两侧墙面以灰砖堆砌而成,随着他二人匆匆的步履动作,间或有黑褐色的爬虫被惊得从砖缝中探出细长的腿节来。
疾步奔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许万千这才觉出莽撞来,她看见烛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昏暗寂寥,后怕道:““这暗道入口藏于纸下墙中,并不非常隐蔽,前路不知通往哪里,若是死路,怕是要被他们追上。”
蒲一深将两侧墙壁细细勘查一番,并未发现有机关痕迹,心中稍稍安稳,于是说道:“观那客栈女掌柜言行,她并非愚钝木讷之人,既有意修筑暗道,仅以薄纸掩之,必深谙弩下逃箭之理,若是如此,这窄道内怕是藏着紧要之物,或私宝,或机密,不论是何物,今为你我所知,其必有受制于人之虑。”
“哈。”许万千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叹,转头看他,“好算计!若是这里头当真有什么,说不准我们便能抓住她的把柄,或许能以此占得生机。”
蒲一深点头,补充言道:“再者,她说这春困客栈未曾招揽伙计,这般看来,那男子与其不过销赃的钱财关系,因而我料她应是不会将这客栈秘处曝露与那人,再者两路择其一,结果未可知。”
“不愧是户部里长大的公子,旁人想了一步棋,你竟已琢磨出前后左右四条路来了。”许万千服气,转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说:“其实我方才本想着将那右侧的纸揉出些褶皱痕迹来,或干脆给它撕了,好迷惑对方,不过转念想来,那女子言行谨慎,我怕搞得此地无银,反倒暴露了你我二人。”
“亿儿才智敏捷,考虑周全。”蒲一深抬手挥去挂在她脑后的一缕蛛网,动作轻柔,仿佛拂去一丝青烟,“亿儿来拿蜡烛,我来抱着他吧。”
窄道内无风,因而蒲一深早已将两根白蜡烛中的一根吹熄了收进袖中,以便保留光源,随后他将另一根蜡烛递给许万千,并接下了她怀中的孩男娃娃。
说到这儿,许万千不由得轻蹙眉心,神色复杂地垂眸看向怀中孩子,蒲一深知她心意,只是将孩子接过来托抱着,而后听到她说——
“我方才也是吓了一跳,这孩子看来对这客栈十分熟悉,竟连暗藏的通道都知道,想来若不是长久地住在此处,便是他与这地方有什么渊源了。”想起方才于千钧一发之际斗转求生,许万千还是心有余悸。
蒲一深淡声道:“若说他住在此处,倒是不像,观那客栈当家人的神态,这孩子分明是今晚才被买来的‘困’。”
许万千记起那条长街矮屋里的男女争论,也觉得不像,兀自思忖道:“那他怎会对此处构造这般熟悉……莫不是平日里常来此处玩耍么,那不是以肉喂虎,自投罗网?”
“常来此处……”蒲一深眸色一暗,若有所思。
“罢了,这么乱猜也没有头绪,等这孩子醒了,问一问就什么都知道了。”许万千不欲多增烦恼,她忧虑地摸着男娃娃的额头,低声道:“还是烫手。也不知那贼人给他喂了些什么药,这么烧下去……不会烧成个傻子吧……”
蒲一深托在男娃娃手臂下的手动了动,以指尖抵在他的腕部感受其脉搏,“脉象还算平稳,只是昏迷,热度未曾升高,短期内应是影响心智。”
短期内不会,未必时间久了便无妨。
稚子何辜?许万千连连摇头:“世上竟有这等黑心烂肺的人,我虽自小没出过那高墙大院,脑筋痴顽不冥了些,但也不曾耳聋眼盲,各路伙计们说与我的那些奇闻杂事也是听过些的,可是你看看我们这一路走来,遇见的都是什么?先前那黄鸳,眼下这幼童,这桩桩件件若是搁在我三琼山,怕是不待谁动手,这些贼人就该以头抢地,羞愧而死了。”许万千越说越激动,同时也感到深深的,颓然的败兴。
她的步伐情不自禁地慢下来,好似脚面上压着沉厚的淤泥,吸取了心劲儿。
“对了,那男人说的‘醒城’究竟是什么地方?听着倒像是甚么高门世家的地界……不过若是世家大族,缘何要这些幼童?还……”许万千想起来那男人面露歹笑地挥着匕首,意味不明地说要将这孩子“醒上一醒”时的言行,脸色便有些许难堪。
走在她身前半步的蒲一深闻言,劲瘦单薄的脊梁几不可察地轻顿一瞬,而后转过脸来,稳静淡然的眼眸望向许万千,后者便立时从心底蔓延出汩汩安稳的清流,神色放缓,皮肉下的那份稚拙纯挚便浮了上来,水洗过似的明净坦然。
她终究还是心智纯幼,似乎对这世间弱小永远怀着怜悯喜爱之心。
“我也不知,等他醒来罢……”
蒲一深手上的骨节泛起淡白,他的目光被浸润在那方面对自己永远不加掩饰的纯净情愫中,蒲家小公子的心绪忽地漂浮,莫名地,蓦然想起一件时间久远的小事来。
许万千七岁时,许宝曾送与她一只雨天坠巢的山喜鹊,小女孩儿对那幼雏怜爱得紧,时常与隔壁的男孩一齐上山去捉了野蝎制成蝎条粉子来喂它。
野味存留不易,好在蒲府花园小亭里夏季备着八宝花木大方冰鉴,许万千便把小鹊吃不完的条粉子存在那冰鉴里,隔几日便带着小鹊去隔壁喂食。谁知久而久之,那雏鸟竟也被娇养出了点精明气儿,一旦听见那边蒲府中男孩走路的脚步声,便于窝中尖声吵叫,不止不休,直至被女孩儿捧着过去,远远瞧见了那亭中的冰鉴,顷刻间即可噤声安定下来。
园中一众侍奉奴仆,见者无一不啧啧称怪。
可惜夏去秋来,那冰鉴被仆人搬回了库房,亭中央改换为蒲尚书常用的长桌墨宝。
那日雏鸟见之,竟嘶叫悲鸣不已,惶惶然如心挖空,哀鸣三日,嘶竭泣血而止。
许万千红肿着一双水汪汪的葡萄眼睛爬上墙头来告知蒲一深这个消息时,蒲一深正扒在父亲的条桌桌角,全神贯注地盯着父亲手下那沾饱了浓墨的狼毫,绵里裹铁,收放于素尺之间。
少女哑声软软一喊,惊落了树间一片褐黄小叶,枯叶翻然垂落高墙,秋风一转,飘忽于那条桌之上,归落在那倚侧秀逸的黑白之间——
“草木穿堂,不知夏去,孑鸟失巢,隐化秋风。”
有道是,幼年不识愁滋味,任他哀愁复哀愁……
“也不知他何时会再醒……”许万千取出自己的手帕来将蜡烛底部包裹着,以防热油灼伤,一想到前路未卜,便有些迫不及待起来,“那我们快些走罢。”
言谈间的功夫,两个人已走向了窄道深处。
与此同时,那春困客栈内也是不甚安生。
“呸,那俩野狗崽子,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