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许万千与蒲一深他二人正说着话儿,突然她看见从蒲一深的背后缓缓爬出一只黢黑骨瘦的人手。
许万千近乎麻栗地软了身子,脑中顷刻间空白一片。
“啪嗒”一声响。
她慌恐间蓦地一脚撞翻了洞沿的蜡烛,孱弱昏暗的火光摇曳一瞬,明灭交错,许万千眼睁睁看见一张枯白干瘪的人脸猝然死死贴上了蒲一深的颈窝,偏这少年还恍若未觉一般,眸中笑意未褪,清润的眉目里还似是对眼前少女那六神无主的异样神情抱着淡淡的疑惑,一呼一吸之间,蒲一深伸出指尖欲触摸许万千青白的小脸,那张枯槁狰狞的脸皮却豁然抬了起来,许万千这才看清它的样貌,登时便大叫一声,不管不顾地抄起地上的蜡烛砸了过去。
悄寂无声的窄道被她这一声尖叫填补了阵阵惊慌的回声。
犹如一根悬于两崖峭壁间细薄欲坠的蛛丝,许万千在正对上眼前一张头皮秃裸,眼球糜烂黏白的人头之时,其神经于猝然间迸断溃散。
“亿儿。”
蒲一深眉间蹙起三道深褶,颈间突起的喉结上下一滚,突然感到一股冰凉粘腻的气息顺着他的肩窝爬至下颌处,他脸色便倏地变了。
啪。
啪啪。
啪。
滚落在石板地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烛芯受地中寒气,细小的灯花在近乎凝滞的空气中燃爆,发出轻微而脆裂的响动。
蒲一深僵着脖子,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侧过头去,黑沉的凤眸与一张枯瘦可骇的秃头烂脸对了个正着,登时他便倒抽一口冷气,只觉颈肩处泛起酸麻刺痛来,后背冷汗津津,胃腹翻涌几欲作呕。
“哈——”
那张不知人鬼的脸皮突然张开了嘴,冲着蒲一深发出一声嘶哑的气音。昏暗中,只听蒲一深沉吟一声,整个人如陡然撑开羽翼的鹰隼,腰部竭力后仰,展开手臂撑住洞口两侧石壁,那张脸皮猝不及防朝下一坠,随即发出一声语气愈加强烈而短促的“哈”声,两只干瘦的手臂抓扒得欲紧,面目狰狞如啖血□□之鬼怪。
“阿深——”
在它眼瞧着将再次贴上蒲一深时,许万千又将手边的那只土瓷碗碎片抛掷过去,黑影闪动,蒲一深眼瞳微微放大,咬牙避向旁侧,侧头直腰,将那张脸暴露出来,就听“咚”地一声响,土瓷碗碎片直击其面门而去,力道极重,狰狞面皮一顿,似欲坠落。
即在此刻,蒲家小公子左臂回捞,一手抓在那东西头皮上,只见其面色苍白,眉间冷气横流,右手按住那只伸向自己前身的枯手,一捞一抓,身形陡转,与之对上脸的顷刻间竟将那东西硬生生从身上撕了下来!
“哈——哈——”
那东西似是挣扎得猛,蒲一深奋力钳制,随之失去平衡,身形一晃,与之齐齐从石阶滚落下去,只听得“扑通”一声,便在此刻,残烛燃尽,人鬼动静皆落入无尽黑幽之中。
许万千浑身抖如筛糠,浑身的血在那张脸皮从蒲一深肩头掉落的关头,便早已凝结成冰,又似千斤巨石直冲冲顶撞上心头,嘴皮颤动却喊不出声来。
黑暗侵袭,变故陡生,独留一人,却道是习贯之为常,阳南古道一别,她本不该推托此惧的。
许家子女,少成若性,可偏偏她许万千受不得,忍不得——
少若成性?
少他奶奶个腿儿。
许万千在失明般的崩溃中盯着眼前看不出轮廓的窖洞,片刻后,方才隐忍着惶恐直起腰来,两只手在地上来回摩挲,忽地触碰到一团暖热,许万千鼻间气息一窒,赶忙将其托抱起来。
方才那孩子一直被她安置在洞边,事变陡生谁都没顾及得上他,而现下许万千心中惊惶,掌心寒凉,竟摸不准男娃娃额间温度。
“醒醒——”
“醒、醒醒……”
无人应声,她再顾不得许多,脑子里天人交战,刺得太阳穴生疼,最终睁开眼来,咬紧牙关抱起那孩子,摸索至于窖洞洞口,随之而下,石阶锐尖划破了许万千的衣摆,发出长长的”刺啦“声响,她却恍若未闻,纵身落地,慌忙起身,她不敢妄动,只得于黑暗中凝神轻唤蒲一深的名字。
唤了几声,窖洞里竟没有应声,许万千好生惶恐,冷汗霎时间便沾湿了衣裳,她紧了紧抱着男娃娃的手,正欲再唤,突然一只微凉如玉的手掌从后方而来,覆在了她温热的唇上。
许万千先是一惊,随即心中巨石落地,竟似毫不留心周遭境遇一般,垮下肩膀来朝后倚去,果不其然脊背贴上一方熟悉得深入骨血的胸膛。
“……”
砰。
砰砰。
终而复始,谁也不知谁最是少年狂气,白日撷花改命,但见那一往始知相依深,失心人岂敢承宗祧,直教那天惶惶畏降不老星。
震动如鼓的心跳压着许万千硬挺分明的蝶骨,似竹虫相候已久,笋尖抽条成风,嵌身楔入,不在话下。感受到许万千渐渐贴实的脊梁,后方的人似是无奈又放纵地叹了一声,如柔软絮棉般的温热呼吸则尽数轻扫过少女脸侧,颊边红晕荡然,不合时宜,犹不为人知。
“亿儿,烛火呢?”
许万千听见对方似提着一口轻气般压低了嗓音问她,针脚细密、布料精致的衣裳袖摆被倏地握紧在泛着冷汗的掌心,如同柳枝攥住晨曦暖煦,她咽下满腔涩苦,嗓音似针颤犹泣,答道——
“灭、灭了。”
不知为何,许万千被这么寻常的一问,竟觉鼻尖酸涩,吸了吸气,右眼眶竟盛不住似的滚下一串泪来,水珠全然洇淌在眼前纹路隐淡的手中。
“……”
蒲一深的瞳孔一颤,五指想合拢又犹豫着。
似信徒将欲捧起一抔净水。
“哥,蜡、蜡烛灭了,如何是好?”
许万千咬着下唇,良久后又问道,那覆在其睫前的手闻言轻轻落下,凉意扑涌而来,掌心湿润。
神佛俶尔挥落成雨洒落人间般。
几滴细小的水滴散落在许万千抱着的那孩子脸上,男娃娃似有所感般的抻了抻肉乎乎的胳膊,咂吧嘴的声响格外清晰。
许家三姐儿眨了眨眼,仿若胸膛里蓄满了委屈似的,倒非是恐他诘究,谅他蒲家小公子也不敢,就是委屈,说不清道不明,全凭他心惊胆战地猜,若是灯火通明下,定要垂眸在许万千的脸上细细地瞧过一遭,望个透彻分明。
他的另一只手安抚似的拍了拍许万千的脑袋,随即她耳边便传来对方低肃朗润的声音,蒲一深道:“灭了好,灭了便也看不见,看不见便也不怕了。”
还未及许万千寻思这番话中意思来,后背忽地一松,蒲一深似是绕到她身前且走出了几步路,空冷死寂的窖洞内,伴着他的脚步声,随之叠起一阵沉闷的拖地声,这声响听起来便如许家伙计们年年落钩回来,将那一干珠石玉块随意裹在麻袋内拽着从院西头走向院东头时,沉甸甸的麻袋与地表摩擦的动静。
许万千的耳尖颤了颤,敏锐地捕捉并猜测着蒲一深的动作,他似是稳稳地踩上石阶,阶面上零星散布的土瓷碗碎片被踩得“呲呲”作响,随即便是“噗”地一声重物落地声,他应是将什么东西拖出了窖洞,而后又折返回来。
空气里如缕缕烟气似的飘出一股死老鼠气味,在许万千鼻尖下一勾,又幽幽地散去。
她的身体不可控制地一抖,无意识收紧的指尖拢得勒痛了昏睡的男娃娃,他发出一声猫儿似的嘟囔声,似对外力感知强烈起来,蹬了蹬腿踢在许万千小臂上,踢散了少女周身裹挟的凉栗。
“你在做什么。”
感受到身前重新被一阵熟悉的温凉气息笼罩着,许万千张了张嘴,嗓音哑涩得如同城池地下干涸的鱼,道:“那东西……被你……死了?还是……”她喘着气,不怕蒲一深胡乱搪塞了,因为她自己都知晓自己问得多余,却又恐蒲家小公子护着她也瞒着她。
于是不等回应,她又问道:“伤着哪里了么?阿深。”
说着许万千腾出一只手来试探着朝前伸,未及触到蒲一深便被一把握住了,后者拿手背贴了贴她掌心,顺势接过她怀中小声哼哼的男娃娃,轻声道:“没事。”
“没事”,却非“没有”,那便许是伤了却不妨事,许万千也掌不住忧心忡忡,执意要仔细察看,后者话中含着淡淡笑意,耐着性子一遍遍说自己很好。
“你这话又是诓我。不教我察看,定是伤着哪儿了,你莫要不当回事儿,让我看看!”
蒲一深任凭猫儿的爪子在他身前慌乱又细致地一处处扒拉着,在那莹润冰凉的指腹不经意地划过喉头时,终是忍不住朝后仰了仰身子,笑道:“好了好了,此处无灯无火怎能看见?姐儿想想是不是?”
许家三姐儿不讲道亦不讲理,正要说话,忽然感觉到左脚脚踝上猛地一凉,她动了动脚,骇人觉出自己的脚踝竟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给圈住了!
登时便吓得许万千大喊一声,三步一跳脚猛甩着两条腿狂蹦起来——
“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