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那俩野狗崽子,跑到哪里去了!”
春困客栈一楼,那提刀男人如老驴拉磨似的,绕着大堂来来回回转了几个圈,遍寻蒲一深他二人不得,兀自寻思道:“蛋大点儿地方,莫不是他二人有甚么钻天入地之法?如何匿迹的恁地?”
他来至大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黄铜大锁,男人伸手将那锁扥了扥,又焦躁地转身踱了两转,随手抄起一把短头木凳,对着那铜锁连砸三下,停下手看时,竟是连一丝划痕也没有。
男人把木凳抛下,掉在地板上“咣当”一声重响。
“莽夫!仔细砸坏老娘的扉山银皮薄丝竹地板!”楼梯上传来一声怒骂,随即翩翩曳曳摇下来一位风情万种的女子,却见她绣眉怒蹙,眉梢高吊,一只兰花指捻了捻鬓边抹额,好似头疼烦恼的模样,立在楼梯台阶上骂道:“让你的破刀离那刻花红缨木门远些,再远些去!”
那男人往地上啐了口黄痰,骂了句,而后冲那女子说道:“把门打开。”
女子挑眉,故意放慢了脚步,一阶阶走下来,光线渐暗,那抹丰腴妖冶的倩影从灯火摇曳的照影上脱离,慢慢行至一派腐朽的阴暗下。
走到男人跟前,讽道:“鸡鸣狗盗的贼人,倒不怕闹出这股大动静来惹眼了。”
“少他娘的废话,让你开门就开门。”
又听他说道:“若是放跑了那两个小贼,那里的贵人闹下来,你自当死。”
“呵!”这客栈当家女子听见这话来,大怒,倚着柜台,两手环臂,只管骂道:“我自当死?不知我犯甚么罪呢,既丢了困,哪里来的枯糙猪皮脸还赖到我头上来了。”
那男人气急得脸红涨起来,“蛋大点儿地方,转个眼的功夫人就没了,你定熟悉个中出路,速速指与我。”
见她端立不动,男人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眯起眼睛来阴恻恻地盯着这客栈当家女子,仿佛恶豺嗅到腐肉一般,不明意味地邪笑一声,“还是说……你这春困客栈莫不是还藏着旁的甚么关窍密室,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教那二人钻了空子,逃脱了不成?”
光线昏暗,楼上传来接连起伏的声响,压着层层木板台阶,听来仿若夜下暗潮中涌动的水声,卷席不定。
女子闻言,啐道:“呸,你这憨贼,好没道理。怎么?你今儿着了道,赔了买卖,可干我这春困客栈何事?不知规矩,在我这里作威作福,哪个给你的脸面?”
又见那男人被话堵得恼紫了脸,这当家少妇冷笑一声,“你可考虑清楚,既得罪了我,往后来,这些肮脏下贱的勾当你可就得有本事去旁处销赃,别玷辱了老娘的招牌,还赖上我与你同流合污呢。”
“你可逃得脱?你可逃得脱么!”那男人也火大非常,他抬头看了一眼楼上,随后压低嗓音威胁道,“别忘了,年前醒城的人来收困,那一困难道不是在你这地方丢的么!若是今日这两困没了,你我二人都不得活。一个做狼的,还想把那渣滓浊气藏起来,可笑,可笑!”
那女子冷着脸面,一双狐狸媚眼气得睁圆,丹红的嘴皮翕动半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俨然是被气急了,两人僵持良久,这女子才咬了咬牙,猛然转过身子,迈向柜台那处。
许是光暗瞧不清路,她不留神一脚踢在地角,疼得愈发咬牙切齿起来,即是这般也没有停下。
啪嗒。
是竹板掉落在地的轻响。
“我这春困客栈地儿小,没个闲钱给我家那只狸奴置办暖窝,不过好在也就是只摇尾求食的畜生罢了,给它一处安身的洞,它便能趴在地上将老娘的脚趾头一个个的舔舐干净。”
只见她脚边,靠近角落的竹篾抹夹石灰墙下开了一块一尺见方的小洞,遮挡的竹板掉在一旁,露出里头铺着的三层软丝小被来,边缘处还搁着两只拳头大的小碗。
“这便是我春困客栈的隐蔽暗室,你想看便看去,我那贱畜听话,若是知道你要钻它的洞窝,定然不敢有怨言,请吧。”
“你!”
“我?”女人丝毫不怵,朝那猫窝努了努嘴,冷笑道:“我原不懂追踪之术,可不敢误了你,你可抓紧些!”
又说,“我瞧那两个孩子风神迥异,气度绝美不凡,定非常人,说是老天爷派来算你的罪孽的神仙娃娃也未可知呢!若是那两只小崽子变了个法术,掐个诀化作耗子钻洞跑了,你可休想赖到老娘身上。”
两个人话不投机,那男人被骂讽得脸红筋暴,吞吐几口浊气,却也是甚么话也讲不出来,索性气腾腾地提了尖刀又朝楼上搜寻许万千他二人去了。
“欺负我一个女子,连畜生也瞧不起!日后定不得好死!”
待他骂骂咧咧的声音远了,柜台后的女子这才披着棉袄移步出来,脸上露出极其轻蔑的神情来。
良久,她垂下眼睛,伸出一只戴着翠镯的手来,轻掸去那空空荡荡的柜台台面上的浮灰,接着转脸望向那两排竖挂在墙面的白纸,一双媚惑的眼睛微微眯起,其中划过晦暗不明的锋芒。
另一边,二人奔逃正紧,许万千手中的蜡烛已燃去多半,正是影影绰绰瞧不清前路之时,蒲一深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竟跌将下去,却见那灰尘扑团当空下,襟袍翻飞窄劲风,只听得一声闷哼,他便没了踪影。
紧接着,随后窄道内霎时响起硬物碎裂与肢体碰撞的声音。
“阿深!”
变故突发,蒲一深失去平衡的瞬间,以迅疾之反应将怀中男孩推给身旁的许万千,后者扔了蜡烛,一把揽过了孩子,连带着自己也被蒲一深这股子突如其来的推力撞得后退两步,护着男娃娃半跪在地。
“呃……”
烛火落在角落里,褐黄的光线自下而上将人影投射在干燥平整的道顶端,似火苗般晃动不止。许万千睁大了眼,竟瞧见她面前不足两步的地方竟是一方横竖三尺的窖洞,里面似有石阶延伸而下。
蒲家小公子一时不察,竟失足跌落其中,好在那石阶不长,约莫七八节左右,其内无光,且蒲一深反应迅速,滚落下去却并未伤着要处,仅不过弄皱了衣裳。他定了定神,稍稍活动手腕,便听见外面许万千在焦急地唤他名字。
“我没事。”他赶忙应答道。
听见他镇定冷冽的声音传来,许万千长呼了一口气,稍稍冷静下来,忙趴到洞口,探出半个脑袋来,问道:“可有哪里伤着了?”
“未曾伤着,亿儿不用担心。”蒲一深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温声说道。
许万千看那窖洞黑漆,不知深浅大小几何,心中还是放心不下,“方才走路应再仔细些的,跌伤不是小事,你活动活动手脚,腿怎么样?腰呢,腰疼不疼?”
看着洞中之人那削瘦的脊梁忽隐忽现,许万千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渗出无名的疑虑来。
莫名的,她总觉得自打那灯会以来,少年虽依旧往常一般的风轻云淡,处变不惊,可似乎他周身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游离,如今竟连脚下的路也不专心瞧着,蒲家小公子已数次被许万千窥见那双凤眸中隐含着心不在焉的样子,却又似一阵淡烟,欲捕捉却寻之不得……
许万千觉得自己许是真的体乏眼晕了罢……
听见许家三姐儿郑重其事地担忧自己的腰,蒲小公子轻咳一声,回她道:“没事,都没事的。”
说罢,他四下看了看自己跌落的地方,光线暗淡,仅依稀辨出此处空间不大,不过两架马车大小,外通石阶,倒是与寻常百姓存储蔬果所修的地窖无甚不同。
“先上来吧,这洞出现得古怪,要是甚么机关便不好了。”许万千一面说着,一面抱着那孩子起身去拾蜡烛。
方才那一瞬事发突然,那根可怜的蜡烛被许万千脱手掉落在窄道角落中,她弯下腰去将其捡起,顺势便就着微弱的烛光察看了一下那男娃娃的面色,发现其脸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些。
似是因这窄道内无风,这孩子的呼吸迂缓平静了不少,小巧的鼻翼微微抽动,嘴中呼出均匀的热气来。
捡起了蜡烛,许万千忙折返回那洞口,里面的蒲一深撑着阶面直起身来,忽然指尖划过一阵锐利,他低头一看,手边摸索到一块粗粝的硬片。
正巧这时许万千将烛光举起,就着幽微的光源,蒲一深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的,原是半片碎碗的残骸。
“咦?这是何物?”许万千半跪在洞口,将烛光放得更低些,待看清了蒲一深手中那显而易见是为碗的残片后,不由得惊异道:“此处怎会有个碗……”
蒲一深四下看了看,发现石阶上散落着大小不一的碎片,应当便是出自同一只土瓷碗,“方才没留意,或许是踩着了它才摔的。”说着,他将手中的碎片朝上递给许万千,后者将蜡烛搁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来接过,细细打量着,又凑近鼻尖嗅了嗅。
在许家三姐儿打算伸出舌头舔一舔的前一刻,蒲一深看穿了她的心思,赶忙苦笑着制止,无奈笑着看她:“怎得什么都敢往嘴里搁?脏。”
许万千无谓地笑道:“无妨,小时候什么山蝎野虫没尝过,宝叔说我胃腹瓷实,不碍事……”她这么说着,却没想让蒲一深担忧,便重新将那碗片察看一番,有些奇怪道:“唔……这碗怎得闻起来一股子芫菜与虾米的咸腥气?”
蒲一深哭笑不得:“姐儿连这也闻得出来?”
“嘿嘿,那可不。”许万千最受用蒲一深这般哄逗她,颇为得意地低下头来看向蒲一深,“我这鼻子……阿……阿深……”
话未说完,许万千瞬间冷汗横流,脸色骤变。
却见一只骷髅般枯瘦黑柴的手,正当着她的眼前,缓缓地从蒲一深背后伸向他的肩头。
而后者,却恍若未觉地仰脸凝望着许万千,黑沉平静的凤眸中流淌着温柔的光,与许万千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