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氛围忽地一滞。
短暂的缄默之后,徐老夫人涨红着脸狠狠地捶了下拐杖,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就是你对待长辈该有的态度么?早知会有今日,我当初真不该将你这个孽障带到这世界上来!”
徐氏面色惨白,苦笑着摇头:“若我知晓今生会是这般光景,或许我也不愿投生来做你的女儿也说不定……”
一向强硬爽飒的酒肆老板娘唇瓣颤了一下,立在堂中仿佛孤身与对面的几人遥相对峙,她倏地扭过脸,眸光渐冷:“也罢,娘既然那么不待见我,从今往后,我会按照爹的遗嘱派人按月将酒肆的分成送到您院中,至于其他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抛出的话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堂中落下好似一团惊雷。对面各人的脸色齐齐一变,不仅先前领她们进门的那名绿衣丫鬟狠狠攥紧了手,之前还居高临下指责着徐氏的老夫人也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嘴唇嗫嚅了半天,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氏甩袖带宿知袖二人离开。
三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绿衣丫鬟,也就是子鸢示意屋内的丫头们都退下,将房门掩好,这才轻抚着老夫人的背细声安慰着:
“老夫人别生气,若是因此气坏了您的身子就不值当了。哎,小姐一贯是这般粗俗无礼的,咱们也不是第一天才领教过……”她温声细言地在徐老夫人耳边说道,只是老夫人一直垂着头,却没看到身后的人当提及徐氏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之色。
听着她的安慰,徐老夫人心情才好转一些,她拉着子鸢的手强笑道:“不提这个孽障也罢。好了,子鸢快坐下,娘不是同你说过,以后没有外人在身边不必如此拘礼吗?”她心疼地摸了摸子鸢的鬓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年轻的面庞,似要透过观察她的脸去怀念另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她保养得宜的一只手仍放在子鸢的脸颊上,回过神来,眼神阴狠疯狂:“子鸢放心,这徐家的家产日后只会是你一个人的,娘一定都替你谋划好……让你在我身边为奴为婢苦了这么多年,你的好日子只会在后头……”
子鸢脸上一片信赖地点了点头,乖顺地将头埋到老夫人怀中,掩去眸中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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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知袖跟着徐氏一路气势汹汹地冲出了老夫人所住的院落,又行了好一阵,最后停步于一处外观简单大气的院落,不似徐老夫人屋内为装点摆了许多古物珍玩,徐氏的屋内清清爽爽的,只有几处摆着被精心侍弄的数盆花草,原本有些单调的室内一下子便被这几抹绿意映照地生机勃□□来。
徐氏刚才在众人面前强撑着一口气,等离开了那个令她痛苦压抑的院落,她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膀才垮了下来。
她扯了下唇,歉然道:“不好意思,又让你们看笑话了……”
宿知袖没有多言,只上前抚了抚她的肩头。
刚才亲眼见证了众人的对话,宿知袖对这家人的弯弯绕绕也了解了不少,或许是她曾经也被自诩为家人的某些存在伤过,宿知袖挺能理解徐氏的爆发。
与其让对方一直慢刀子割肉地一样伤着你,倒不如你亲手将伤口剜掉。
徐氏目光透过精心雕镂的窗户看向远处,嗓音也带着一丝空灵渺远:“我自小便知道,她从来就对我没有过一丝爱怜。身为一名家道中落、不得不委身于一介商贾的官家小姐,她恨透了这个家,也恨透了我爹爹。”
“别人家的小孩子都能穿上母亲亲手裁剪的新衣,而我逢年过节却只能收到父母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她那种冷漠的、仿佛连陌生人都比不上的眼神……我以为这么多年自己已经习惯了,但我没想到自己还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她伤到,知袖你说,”
她往常时候一双润泽的含情目中此刻满是迷茫,“是我太没用了么?痴心妄想地对这个女人还心存期待,然后一次一次地眼见着希望被她粉碎?”
女人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重的疲倦,她的肩膀微塌,坐在桌边目光放空,似一个找不到方向的迷茫的孩子。她与其说是在向人倾诉,倒是更像在自己说给自己听。
宿知袖没有出声。
屋内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过了好一阵,徐氏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唇畔带笑,有些懊恼般说道:“瞧我,怎么在你们面前说起这些来了,阿碧,”她抬起头向着门外吩咐了一声:“快点备些好菜过来,大家肯定都饿狠了。”
门外有个丫鬟高声应了,不久便见得几名丫鬟捧着托盘到侧厅桌上一一摆好,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五味俱全令人垂涎。
坐在餐桌上,徐氏仿佛又变回熟悉的那种爽朗性格,一个劲地给两个人夹菜,生怕二人拘谨了。
用完饭几个人又回到正厅,无人主动拉起话题,宿知袖几人便静静地在那里品了一阵茶,茶香袅袅间,徐氏成熟明艳的面容又在蒸腾的雾气中模糊起来,周身萦绕着淡淡寂寥的气息。
宿知袖将杯盏中最后一口茶水抿尽,带着裴澹站起来告辞道:“徐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等车,这便离开了。”
她上前几步跨到徐氏面前:“姐姐的家事我不便在此多言,只是有两句话还是留给姐姐。其一,人生苦短,只有自己活得恣意才不枉这一生。其二,徐姐姐,只要你有需要,我随时都在。”
眼睛对上她坚定的双眸,徐氏手指颤了颤,最终只是点点头,又派人送她们出府。
目送着二人远去,徐氏盯住手心那只绣了几只翩翩欲飞粉蝶的绣帕,若有所思道:“自己活得恣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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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拎着一个早上的战利品疾步而行,实在将两个人累得不轻。幸好到了城门处便有一辆回乡的马车等在那里,宿知袖直接包下这辆车只载着二人一路向柳家村的方向行进。
一个上午只有孙氏独自在家,裴澹很是放心不下,车夫听了要求便直直地将马车赶往后山山脚下。
宿知袖跟着露了个面,刷了下孙氏的好感度。看着她状态颇佳地用完午饭,宿知袖便婉言告辞离开了。
她出了门直接头也不回地往村子里有名的几家“豪宅”的方向而去。
事实上,宿知袖第一次发现在整体水平均是破破烂烂的柳家村竟然存在几栋青砖红瓦的小别墅时,她也稍稍有些意外。
这些与周遭房屋格格不入的存在正是当初柳里正还在任时,跟着他混的柳家本族日子过得滋润的几户人家一道盖成的,那群人基本上都是一丘之貉,近日也隐隐传来他们家宅被搜走的风声。
柳里正的本家中,只有账房先生,也就是康裕大叔一家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本本分分地按着自己的职责做事,不然柳家村这摊旧账怕是更乱了。
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宿知袖步伐平稳地立在柳康裕家门前。
目光滑进门内,便见前屋有个不足半门高的小孩子坐在那里逗着小狗,他用带着肉窝的小手挠了挠小狗的下巴,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弯成一道细缝,一直专注地和小狗玩耍,他竟没发现门外面早已立了一个人影。
宿知袖敲了敲门:“……请问,康裕大叔在家吗?”
小孩抱着狗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又扯着嗓门朝后院喊了两声。这个年纪的小孩嗓子威力着实不小,宿知袖被刺激地忍不住堵上自己的双耳。
柳康裕终于被召唤了出来,一见是宿知袖,他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了过来,笑呵呵道:“呦,今日刮的什么风,竟是把您给吹来了。”他伸出一只厚掌,高高兴兴地要把人往后院迎。
怀中还抱着小狗狗的小晖自柳康裕露面以来就瞪大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爷爷竟然一脸喜上眉梢地把这个比自己没大多少岁的姐姐往里头迎,他幼小的内心受到的震撼无异于见了鬼了。
要知道,上一回见到爷爷露出这幅表情,还是传说县令要到柳家村查访民情的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