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县,徐府。
自从那日不欢而散后,徐氏正式不再踏入福寿堂半步,她每日早出晚归,甚至常常直接便歇在酒肆内,连家中也不常回了。
但是,每隔七日,徐府的老管家便会亲自送家中近期的账本到徐氏面前,毕竟徐老爷去世前便留下了遗嘱,他去后家中一应事物的决断全部交由徐氏。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对徐老夫人的行事风格再了解不过,倘若真的将徐家交给她,怕是自己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了。
按常理来说,徐家不过是在河阳县及郡内开了两家酒肆,即便世代积累也不该攒下了如此惊人的财富,单说家中府宅内的布置摆设就不是一般的小富之家能用得起的。
事实上徐家先祖是以走南闯北私贩货物起家,靠着南北倒卖攒下了好一笔泼天富贵,却不知为何从徐氏的曾祖那一代开始徐家子嗣缘日渐单薄,连着两代都是一根独苗单传,私底下不知看了多少名医也无济于事,开枝散叶几乎成了徐家人的心病。
到了徐父这里,他却是自小从药罐子里泡大的,自身体质欠佳因而早早就歇了心思,未及不惑便将府中那些姨娘都给了笔银子遣回家去,一心一意教养起膝下唯一的女儿,他生前一直抱着将徐氏当做家业的继承者教养的念头。
甚至在撒手前,他也已经把女儿的终身大事考虑好,将徐氏许配给自己旧友的儿子,一个性情温和、做事稳妥的富家公子,两户人家门当户对、交情匪浅,小夫妻二人更是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这本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姻缘。
但徐老爷死后,徐老夫人却一直借口不满意女婿家境,鸡蛋里挑骨头一般不过挑起争端,搞的两家越发生分,徐氏嫁入的董家也因为老夫人这种态度渐渐对徐氏本人有了隔阂,尤其是徐氏的婆母,经常找借口让徐氏在自己床前侍疾立威,而婆媳矛盾的顶点则爆发于徐氏嫁入董家后四年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董母思抱孙子心切,便整日对徐氏挑鼻子竖眼的,婆媳关系一度紧张,董家少爷本人也常常夹在娇妻老母之间,本人性格又温吞,根本无力解决家庭内部的矛盾。
嫁过来四年后,董夫人就以“无子”为借口,直接招呼都没打地塞了两个精心□□的美人进了儿子的书房。面对母亲带来的压力,董家长子董行语一开始还能维护自己的妻子,后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朝他袭来,他很快扛不住,默认了母亲送过来的通房的存在。
徐氏自嫁入董府后,一直克己奉礼地侍候公婆、关爱弟妹,努力当一个符合世俗期望的好妻子,就连嫁过去一年后她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也是私底下主动派人寻医问药,努力想要为夫家诞下子嗣,粘稠苦涩的汤药不知喝了多少,却依旧不见效果。
她知道自己子嗣艰难,因此她忍受着婆母施加给她的压力和刻意刁难,希望守住自己和夫君还算琴瑟和鸣的生活。从小她便知道自己会成为行语哥哥的妻子,她曾无数次憧憬过二人婚后的幸福生活。在少女怀春的年纪,她甚至幻想过自己将来会和对方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她想,自己一定会努力练好针线活,给孩子们做最好看的小衣服。她绝对不会成为自己娘亲那样的人,她会让自己的孩子成长在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中,无拘无束自由快乐地成长,像天底下其他家庭和睦的孩子一样。
时至今日,她从小便幻想的梦碎了。她的行语哥哥也会有别的妾侍和孩子,他们会是很幸福的一家几口,与自己无半分关系的一家几口。
董行语决定收下侍妾通房的那一日,徐氏真正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拼命维持的东西,其实不过都是镜花水月。
虚无地讽刺。
正巧近日徐老夫人又派人送信逼她,徐氏轻笑一声,在卧房的桌上留下一封和离书,带着自己的丫鬟和嫁妆干干净净地离开了董府。
从此,她们便再无瓜葛了,他将来会有几个妻妾和孩子,都与她徐敏,无关了。
—
而在徐老爷死后,徐氏看似成为了出嫁女,实际上家中的生意和人脉都一直牢牢地把控在她手中,每月她会借出门上香的理由会见各家铺子的管事,这些紧握在手中的财富也是徐老夫人频频来信,想要把她弄回徐家的理由。
老夫人没想到的是,徐氏潇洒留信回了娘家后,自己手里能接触到的权柄就更少了,徐氏开始正常出入酒肆和家里,经常两三个地方来回奔波。左右家中也没人期待她归家,索性经常住在酒肆中便是。
徐氏将父亲留给自己的人脉重新联系起来,当然这种面子情对于她想要保住自家的铺子甚至更上一层楼来说,确实帮助有限。
令生意场上那些虎视眈眈的老狐狸震惊的是,老徐的这个女儿竟然在酿酒方面有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不少酒液,只要徐氏饮下两杯便能将其中的原料尝出个七七八八。
徐氏自小被带在徐父手边耳濡目染,接触到的酒品种颇多,对于酒方的改良和升级也有很多新奇的想法和尝试,她不似徐父每天有着大批的应酬,徐氏正式成为酒肆主人后,很多商业聚会都因不看好徐记酒肆的发展而拒绝对她们发放邀请函。
无人搅扰,徐氏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自然有精力来提升自家酒液的品质。
果然,半年后徐记酒肆新推出的“落雪”滋味辛辣绵长,价格又公道合理,一经推出便受到各个阶层的客人喜爱,狠狠打了商场上那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的脸。
徐记酒肆用自己辉煌的销售记录让河阳县的众人都意识到,徐记酒肆换了这位女少东家上任后,只会青出于蓝,前途可期。一时间,徐记酒肆风头无量,在周边的县城里都纷纷设了徐记酒肆分肆,日进斗金对于徐记来说,绝非虚言。
事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徐氏曾经那个相夫教子的天真的梦彻底烟消云散了,只一心一意扩展自己的事业,连同宿知袖第一次会面时,听到底下人来报董家郎君的新岳家得罪了人,差点连累得董家的基业也毁于一旦时,徐氏也能够云淡风轻地一笑,而后便将此事抛于脑后了。
心如止水概莫如是。
—
柳家村。
将宿知袖迎进后院,柳康裕连声叫家里人出来一起出来迎接,不过片刻,坐在里屋的柳家儿辈与孙辈们都跑了出来,想要与村中的大红人来个近距离接触。
柳康裕的儿子和儿媳好歹都在酒厂里做工,多少一周也能见到宿知袖一两次,那些与宿知袖年纪相仿的孙辈们则丝毫掩饰不了自己盛满了好奇的目光,纷纷新奇地打量着这个凭一己之力带领全村人吃饱饭的小姑娘。
各种羡慕、好奇或是敬畏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宿知袖身上,她微微一笑,朝着众人点了点头,而后便随着康裕叔进了里屋。
知道宿知袖定是有要事前来,柳康裕将外头那群看热闹的小子们都给赶跑了,又喊老婆子给她倒一碗糖水,这才拎着烟斗坐在了宿知袖让出的主位上。
二人在酒厂都共事好一段日子了,对彼此的工作方式都熟悉,宿知袖便直言不讳地问他:“康裕叔之前是在村里做账房工作的,不知您对全村的田地数目可有了解?”
柳康裕诧异了一瞬:“田地?”他眯了眯眼,粗粗估略了一下:“去年年底算账时,我算过全村大概是两百七十余亩田,其中水田八十四亩,剩下的全是旱地。”
宿知袖笑了下:“那就好,从康裕叔这里得到确切消息了,我也就不必再四处打听了。”她声音低了低:“您也知道,我与现任的沈知县还算相熟,依着他的意思新任里正怕是得过些日子才能正式选出,村中的俗事无人考量,我也只能略尽自己的一份心力了。”
她停了停,复又启唇道:“今年不是什么好年景,村里人收入都有限,正好年前我发现了山上的红薯,产量惊人,又颇和我们村子的土质,因此到春耕时,我便打算带人进山挖一批红薯苗回来,最好在全村开展规模种植,抽调部分人力专管侍弄土地,剩下的人也能有空余时间参加别的工作了,您看怎么样?”
一听她提起红薯一事,柳康裕顿时眼睛一亮:“也不是嘛,这么做不仅回报高了,也能让大家伙儿多个营收,我看是再好不过。只是虽然我们都很信任你的能力,但这个主意估计发动不了全部的人都参与进来,尤其是某些老顽固,要说服他们恐怕比登天还难嘞!”
宿知袖饮下碗中一口糖水,笑道:“没事的,这天底下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事,我明白。但我对自己的想法也很有信心,只要有部分人愿意跟着我一起尝试,无论结果如何,我是决计不会让他们吃亏的。”她指尖在黑漆色的案上扣了扣,沉吟了一阵说:“这样,这件事到时候由你和刘炳农老爷子全权负责,再加上赵平。我不会过多干预,最多只提供一些技术方面的支持,你们好好干。”
柳康裕听她分析听得正入神,连手中紧握着的烟杆子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放下了,听到一个熟悉的人名,柳康裕忍不住问道:“赵平?知袖,你怎么想起他来了,不过这倒是个做实事的好手,有他帮忙,我也能轻松多啦,哈哈哈……”
两人又围绕此事商量了好一阵,才将大致计划敲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