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究竟是谁不讲道理?我动不动手,你们南五岭的人都有百般说辞,风某惹不起,还不许躲不起么!”风袅袅那张平和带笑的脸上起了怒意,他腾身去接,不得不救。
任岁儿一手探海,将先前甩脱的飞鹤刺摘来,一招“燕子穿堂”,向风袅袅背后刺去,冷笑道:“别假惺惺的,一句金盆洗手,从前恩怨便可一笔勾销?问过谁了?苦主可曾放话?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除非那母猪都能上树!”
众人闻之面色一窘。
这姑娘发起狠来,不仅悍勇,连胆子也壮了百倍,出口糙言,狂得很。且听她又狞笑道:“我百思不得其解,你这皮囊究竟是如何笼络女人心的?还是说,靠那张巧嘴?我看也不像,能让人气得想把你舌头割掉!”
风袅袅叹息:“姑娘可不是寻常女人!”
任岁儿可不觉得这话是在夸人,叱道:“你说什么!”
风袅袅含笑,不再接话,一双妙手向后扭,竟将她来势汹汹的飞鹤刺挑拨开,那一双素手纤白弄云,比女人还美,而手上功夫劲力不若云泊的开合大方,具有翻江倒海的气势,相较下,有些小家子气,端的是细腻,还兼着几许读书人的匠气,倒似手把文章,和着那满腹经纶。
只是,正如任岁儿所言,他那张嘴同郎飞燕一般,不讨人欢喜,至少不讨任岁儿欢喜,倒不是尖酸刻薄,而是不够正派和正经,总让人疑心此人人品。且听风袅袅笑着说:“怎么,美人又不分男女,还不许我长得国色天香?兀那小丫头,蛮蛮莽莽,喊打喊杀,倒像个男人婆!”
“也比你这个色胚强!”任岁儿落地,与他近身搏斗,别看她个子娇弱,每一拳每一手都打得风劲足,又狠又凶,那树皮上都是凹印,肌肤沾上就生青紫连片,也不知她那指骨受不受得住,可真是对人狠,对自己也狠。
风袅袅敛起笑容,偏头听着那一声声撞击,落叶半遮他如花笑靥,那双无神无光的眸子竟是一颤,泛起浓而不散的哀伤:“真有乃师叔之风。”
他竟还敢提她师叔!
任岁儿啐了一口,骂道:“小师叔她竟为你这样的人丧失名节,实在是不值!你这登徒子,采花贼!”
“谁说不值?你说?还是你那位掌门师叔说的?”明明是个瞎子,但风袅袅说这话的一瞬,目色却骤然冷下来,好像蛰伏的凶兽,随时能将人一口吞。
这约莫便是气场,任岁儿不禁发怵。
“别打,别打了!”
左黯黯总算插上话,眼看他二人斗回吊桥上,心里可急得不行。那桥也不知是哪年修造的,破破烂烂,两条拳头粗的主绳黑得能拧出墨汁来,板子斑驳,锉痕颇多,仿若跺脚稍重,便会穿个大洞,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塌了。
下头谷涧虽然不高,但溪水湍急,落下去被冲走,撞着石头必死无疑。这样的险地他在江左见得多,那种水流稍湍的小溪,每年都有人自信满满淌水,最后失足踩滑,被溺死在下游。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
——嘿,他们以为自己是神仙斗法吗,山河都得依着作道场。
左黯黯头大如斗,嘴里喊着“别打,别打”,一时往东追,一时往西走,两眼珠子滴溜溜转个没停,最后干脆也打着摆子扑上桥去。
任岁儿烦躁地瞪了一眼,风袅袅也闻足音“看”去,缠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同时分开,同怀担心,又同时将他推出去。小书呆身子板单薄,脑子跟不上四肢,四肢跟不上躯体,整个人极不协调地坐地向后退滑。
腰带里塞着的绢子被掌风激起,随风飘扬——
是子禾裹在匣中的那张绢帕,上书攀龙客的真迹,当初为了完成那本《西南杂记》,被他软磨硬泡从史易手里拿过来。
“我的手绢!”
左黯黯又犯了不顾后果的毛病,抱着火烧火燎的屁股,跳起来追。任岁儿嫌弃他碍事,横腿给他踹回去:“什么你的绢子,那分明是攀龙客的!”
“攀龙客?”
本应变招的风袅袅忽然改道截取,手指在帕子上反复搓捏,直到摸清楚绣花字,乍然如老僧入定,转瞬又见伤心,那种悲恸铺天盖地而来,瞬间将他淹没,以至于他张口抽气,似想狂喊,似想痛哭,声也辨不清,招也躲不过,就这么硬生生挨了一掌。
毕竟兄弟连心,左黯黯惊呼:“大哥!”
史易早已看呆眼,叫那书生青衫一晃,猛然惊悟,飞身而起将受伤的风袅袅招架住,稳稳当当扶树站立。左黯黯冲上去,那关切心急掩饰不了,任岁儿看了,竟觉得气浮胸闷,恨不得敲烂那小书呆的脑瓜。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注)”风袅袅呕吐鲜血,捶胸顿足,凄然一笑,将那首《卷耳》诵出,竟是迎风怅然流泪。
地上的血滩成两团,红得犹如幽冥忘川所生的曼珠沙华。
这量也太大了些。
史易双腿发僵,白星回几欲开口,孟不秋目光凝然,左黯黯早就散了三魂七魄,几人皆觉毛骨悚然,尤以任岁儿最盛,她茫然地举起手掌,翻来覆去,似不敢相信自己一击有如此威力。
“喂!”
她细着嗓子喊了一声,谨慎小心,考虑是否上前。
风袅袅抬眸望向她,将她动作止住:“你不是问风某可有做过那些下作之事吗?我告诉你,没有。”
最后那两字否认,叫他读出雷霆之势。
任岁儿大气也不敢出,又听他惨惨道:“我答了姑娘的问,现在该轮到我。我且问你,你们可想知道,那攀龙客究竟是谁?”
“想!”
史易想也不想,脱口大呼,待反应过来,不免讪讪,摸着鼻子解释:”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哈,风前辈,你终于肯透露五兵的下落了?”
“你这称呼虽然抬了辈份,但着实把风某喊老了,我虽不负从前风流,但就这张脸,却仍是万千少女倾慕的皮相。”风袅袅不要脸地拒绝,非要他同左黯黯一般称呼。
两人磨蹭,半天放不出个屁来,任岁儿先耐不住,强行打断:“是谁?”
攀龙客她亦有所耳闻,但对此并不关心,只道是个狂徒,曾在将军台为掌门师叔同其余四大高手一块儿收拾掉的败军之将,但风袅袅此时提起,却是古怪。为了声东击西?不,不像。为了拖延时间?也不像,他轻易便能威胁史易替他挡掉麻烦。
那是为什么?
难道这个攀龙客与自己有关?
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跳,但更叫她难以置信的,是眼前这个风流才子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
“攀龙客不是别人,正是阳山派百年难遇的天才,李商声的师妹,”风袅袅的手向前一点,点在任岁儿鼻尖,“也就是你的小师叔,明浮玉。”
“你说什么!”
任岁儿脚步颠倒,站也站不稳,这简直比别人告诉她攀龙客是个女人还要教人吃惊。
风袅袅道:“我自幼慕美,不只美人、美酒,这世上一切美而不可方物的东西,我皆妄想私藏。第一次见她,是追着一只珍贵的曙凤蝶过阳山神笔峰,无意间撞见贵派弟子首试。一众男弟子中,她丝毫不逊色,三轮比试,风采熠熠,尽拔得头筹,令旁人自惭形秽。”
“阳山派掌门明珂子将那柄象征至上的玉星点剑授予她,她握剑在手高举对长风,对流云,对远山,敬皇天后土,敬日月星辰,何其狂妄!为此,我驻足流连,连蝴蝶飞走都不得知。”
说到这儿,盲眼先生面上露出纯真诚挚的微笑,或许正如他先前所言,过去那些美好的事物,都印刻在脑海,镌刻在心底,别人夺不走,摘不掉,一辈子也难以抹去。他抬头向天,雨势渐弱,沉闷而厚重的云彩急速透明,千万道光芒聚集在背后,争先恐后想将阴冷与黑暗撕碎。
“呼——”
时机正逢,一抹微风,将那一丝薄雾吹开,阳光亲吻他的眼睫,似无数曙凤蝶振翅翩跹而过。
只道美物易再取,美人不可得。
那天,那个姑娘站在玉阶上说的话,叫他记了一辈子——
“神州陆沉,百年丘墟。世人皆言,当今天下,乃男儿建功立业、封疆裂土之天下,言及女子,多有鄙薄,左右不过附属。纵观江湖,有名有姓者,不过如下:‘金刀燕子’宁永思、一杆银|枪破秦入晋的斩红缨、阆中鸳鸯冢双剑主及其传人楼西嘉。世人如何訾议,如何评头论足,口称不过:北刀谷‘风流刀主’宁不归高足,漠北孤狼、天下第一坞堡势力斩家堡堡主斩北凉之女,而双主虽有名,早十年尽已亡殁,今人何记!余下一个楼西嘉,再提起却已被冠上天都教教主夫人之名,试问天下男儿,又有多少真正承认她们本身之武功成就?遑论江左,谁又道咏絮之才,不过江州刺史,王凝之将军之妻谢夫人!”
“女儿不甘于此,誓要做南五岭第一人,亦或是武林第一人!”
……
“她算不上美人,至多只是清秀佳人,我风袅袅阅尽天下奇美,却再也没见过比她更耀眼的人。那之后我悄悄打听,才知其乃掌门之女明浮玉,毫不夸口地说,她开创了阳山派的先河,门内竟因她开始收女弟子。”风袅袅话音顿住,抬臂抹去唇角残血,长叹道,“真是不一般!”
那一年,他发了疯想将她收入彀中,纳为己有,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纠缠追求,但明浮玉对他始终不理不睬。
他也不气馁,就这么耗着。
彼时,好奇更甚,若真要问真心几何,却也难说。就像人遇见没吃过的可口食物,心里想得发慌,犹如猫爪抓挠,非要尝尝不可,但那食物不定是从前热爱的食材烹制,也不见得真就山珍海味,只是因为没吃过,又得不到,才发了心迹。
直到……
明浮玉太优秀,优秀到同侪无出其右,其父惜才,欲破祖制,再开先河,传掌门之位于女子,然而,却遭到众师兄弟的反对和觊觎,以至引来杀身之祸。她不是那等恶女,会使用手段,叫人不服也得服;她也不是那种风尘女,让男人甘心为她当牛做马。她脾气好,爽朗大方,不拘小节,受人欢迎,但有时候也不那么受人欢迎。
任岁儿抱住双肩,难以自控地颤抖,她从风袅袅构建的对小师叔的回忆中,照见如今的自己在阳山的处境,但明浮玉开天辟地第一位,只怕比她更为艰难,即便她身为掌门之女,也不能无视祖宗规矩的压制……
如此说来,那些从前嘲讽过、蔑视过、觊觎过明浮玉的人里,说不定还有一直以来谆谆教导自己的师父。一想到身边亲近的人或有两幅面孔,她便忍不住恶寒。
左黯黯的心一直牵挂于她,一见不对劲,便两手扶着人。任岁儿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细如竹竿的手臂上,但他一步也没有退,他知道她需要自己,只默默如山如树,给她荫蔽,给她倚靠,却从不与她争辉,也没想过要遮盖,甚至打压她的光芒。
任岁儿抿唇,怅然抬头,凝视身边的小书呆。汗水混着雨水滚在手背上,一刹那,她心中绽起涟漪,眼波颤颤,只觉那根一直束缚着她的心弦,猝然绷断。
她努力站直脊背,充满勇气,大声追问:“说!你继续说!”
即便这时,她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很多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风袅袅蹙眉,杀气凛冽,“比起那些恶露于表,对她表面敷衍赞美,背地轻蔑贬低打压的师兄弟来说,一直闷不做声,老实巴交可靠的李商声才更为可怕。他一面护着明浮玉,与她站在统一阵线,换取信任,又一面悄悄与派中人打成一片。”
“阿玉那时也并非天下无敌,在一次比试中失误,惜败半手,但却因此被阳山派上下挂在嘴边议论许久,久到她不在意都不行,久到她也有些动摇,怀疑自己的能力。这个时候,李商声趁虚而入,故意示好接近,他想得到玉星点剑,更想得到她,但明浮玉傲气,对谁都不曾轻易着眼,总将他往外推,逼得他使了点下流手段。”
任岁儿两瓣惨白无色的唇无力一碰:“下流?”
风袅袅捂着心坎,露出恨色,狠狠地,飞快地说:“……他迷|奸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