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人侧耳听候郎飞燕的答案,任凭模样姣好,但两只眼睛却少了光彩,黯淡失色,连带着整个人都平添了股忧郁气质。
郎飞燕因其人的话而震动,有心想再试试这丘姓小子的胆量、担当和勇气,只是,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已至要死要活的地步,如今改口,很失威仪,往后不便管教,因而又硬声说:“好,你便在此跪着,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诚意,能叫日月相鉴,金石为开。”
语毕,他扭头回屋,且还连拉带拽,把那草药先生也一块推搡上竹楼,边走边埋怨:“你添什么乱!回去!”
风袅袅看不见,但却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睇眼相人的样子,不迭摇头失笑。郎飞燕气紧,脚步匆忙,倒像是心虚。
“嘿,人走喽!”
白星回推了小书生一把,送他上前。既已挤出去,左黯黯硬着头皮往上赶,大声呼喊:“哥哥!”
“嗯?”郎飞燕转身,有意无意挡在门帘前头。
这“万里孤踪”独行惯了,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杀气,左黯黯收脚,扶着木楼梯连连后躲,哆嗦着连话也说不顺溜:“区区,区……”
史易给他压阵,手按在剑上:“我陪你去,莫怕。”
话虽是这般说,但那草药先生只是瞎子,不是聋子,他迟迟没有现身出面,左黯黯觉得既心凉又酸涩,埋藏的苦楚悉数迸发,他背着书篓子,哇哇哭叫冲上去:“大哥,大哥!”
兔子急了也咬人,郎飞燕还真被他这阵仗唬住,哼了一声,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说我,自己不也沾得一身麻烦。”随后他扬起嗓子,冲呆头呆脑的书呆子道:“小鬼,等着。”
左黯黯蓦地双腿并收,收得还紧,像刚栽进土里的细竹,晃悠悠随时会扑倒。
郎飞燕剑指点在他额上,将人推阻在外,自己侧身靠在门框边,将门帘掀起一半,探了个脑袋进去,冷酷说道:“先说好,我不给擦屁股,自己来。”
——
由郎飞燕引荐,左黯黯终于与他那阔别十年之久的长兄会面。
风袅袅端坐在正堂,喝着苦茶,对于郎飞燕的谐谑充耳不闻。郎飞燕用力不着地,很是没趣,临走时还要嘴毒刻薄一句:“不是你要等的人。”
半个身子刚退出来,左黯黯已耐不住性子,佝偻低头,从他胳肢窝下溜进去。可进去又能如何,隔着咫尺却远似天涯。
他很犹豫:“大哥?”
从前的翩翩俏公子,眼下变成了个瞎子,左黯黯悲喜交加,说不出话,伸手一拂是泪眼婆娑。
风袅袅等不到后续,干脆起身,摸索着走到他跟前,用手丈量幼弟的高度,露出惊诧,又落掌在他面庞,摸骨摸皮,脑中自成容貌。
“黯黯长大了。”
单就一句话,左黯黯跟吃了酸蒜般,被冲得鼻尖酥麻,马上就能擤一把鼻涕眼泪出来。他这大哥离开时,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如今兄弟重会,他不再是孩子,但在他跟前,又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娃娃。
左黯黯本想对他的眼疾添两句关心,但又怕当中有私,戳他心窝子,于是临时改词,委婉得不能再委婉:“你如何认出我?”
风袅袅比之从前轻浮儇佻,多了几分散漫与慵懒,像是被这山林子给养出淡薄性子,口气变得十分随意:“小时候带你爬树,害你摔下地,被小叶上的刺划伤,你眉骨的疤眼睛看不出,但用手摸仍有旧痕。”
沦落至此,离开道山后这些年,他怕是很吃了些苦头,左黯黯忍不住抱住他的腰:“大哥!你以前最好美物……”
“美人永远留在我的心头,看不见又何妨!”风袅袅不喜这小子粘人撒娇,将他推正,摆出长兄如父的架子,“你怎会到这儿来?”
左黯黯支吾难言。
来之前,自己藏了一肚子话,可人就在跟前,却一个屁也放不出。想质问,又心软;想寒暄,可多年不见,不知从何说起,说父母长辈,怕这亲哥当场跳起来和他大吵大闹,当初风袅袅离开道山时的决绝还历历在目。
秉着‘他不说话自己说’的原则,风袅袅淡然落座,接过茶碗,镇定道:“来的不只你一个人吧?外面的客人,如果你不想进来,待我饮完这盏茶,或可出去一见。”
——任岁儿正贴着门帘偷听,心口狂跳。
左黯黯唬了一跳,想起确实还有个“危险分子”,但自己给忘了,立即奔出去,拦人的样子像只毛猴子展臂擂胸,十分滑稽。
之前这小书生哀求她许久,许他先一步探问真相,她信守承诺没有进门,但他们二人都没有料到,风袅袅耳力之强,心思之细,或从进门开始,便将他的目的看破。
已被人发现,任岁儿也懒得躲藏。
“进来就进来!”她将左黯黯一推,拔出飞鹤刺摆出格挡式,另一手掀开帘布,昂首挺胸大步朝前,大有“龙潭虎穴也敢闯荡”的气势,“你就是风袅袅?果然一副惑人的好皮囊,我且问你,那些寡廉鲜耻的苟且事你可认?”
“寡廉鲜耻?不如小妹妹你细细说来,究竟怎么寡廉?怎么鲜耻?”风袅袅只是瞎眼,但武功仍存,刹那间,他人已至任岁儿身侧,一双经纶手翻覆,快生残影,将她的短刺折了回去,扭着皓腕一拽,反将其圈在身前,靡靡的尾音中,又是摸脸,又是揉手:“肤若凝脂,骨相纤好,可见美人。”
说完,还真将脸贴过去,言语调戏。
左黯黯惊醒,冲出来大喊“放手”,风袅袅不放,他便两手硬生生叫人掰开,将怔怔得还未回过味儿来的任岁儿护在身后,又半推半就把人往门帘外送,自己夹在中间,狠狠把竹篓子一掀,喊道:“哥!”
风袅袅抄着手,忽然冷了脸:“叫我做甚么?你想见我,我可不想见你,还是回去好好做你的学问。”
左黯黯气得发抖,血气翻涌,绯红的脖子粗了一圈,面颊上却惨白无色。他不会酸人,更不会放狠话,最后颤着声音闭眼喊:“谁要见你!谁是来找你的?我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我是帮史大哥找五兵!找不到,我就再也不回道山!”
“五兵?”
风袅袅手中的茶碗翻落下桌,他躬身去捡,手却几次错开,怎么也捞不着瓷片。一旁呆看的小童想帮忙,反被他推开:“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说。”
小童摇摆不定,走了个一步三回头。门帘边,他先撞在白星回肚子上,闷声未语,只独自揉搓额头,但没两步,又在孟不秋腰间支出的苗刀刀柄上磕了一把,差点扑摔,终于绷不住恼怒:“都出去,出去,风先生说都出去!”
这小孩不仅话说得急,人也急,走起路来急吼吼,像个小疯子一样手舞足蹈直甩头。
白星回骇了一跳,摸着鼻子讪笑,连声应好,只在竹楼外站着,与刚被推搡出来,撑着栏杆面色不善的任岁儿大眼瞪小眼。
那姑娘正忙着拆她那飞鹤刺上的蜡头,换上银尖,一副随时准备与人拼命的模样。
屋内。
“你知道?”
失态插嘴的是史易那个闷葫芦,他这人挑事儿,男欢女爱、日常琐碎尽皆无感,但提到武功和五兵,便如那仙人抚顶开窍,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风公子,不,风前辈,你可知晓五兵与《辟兵九说》?是不是田桑绩前辈说的?他身边可曾带有刀剑?”
田桑绩为人伏杀,叫“万里孤踪”救走,而郎飞燕又与风袅袅住在山上,几近戏谑地捏了个“保命宗”的名号,与那“不开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几人南来,或多或少有所牵连羁绊,或许曾坦诚交流也不是没有可能。
风袅袅把瓷片往桌上一落,坐定送客:“不知。”
然而,这变脸更像欲盖弥彰,心中揣测则不言而喻,史易扭住风袅袅不放,左黯黯早没了火气,张口结舌,有心也想吹吹耳旁风。但风袅袅油盐不进,就是闭口不谈,为了避开他俩的围追堵截,干脆唤回小童备上器具,又上山挖草药去。
风袅袅未必懂岐黄之术,也不定爱医道,更不见得是为研究草药,不过是想让童子替他相花,生得好看的美物,都挖回来栽种在跟前,以弥补五感失去其一的遗憾。
左黯黯丝毫不怀疑,若是葱蒜长得好,保不准也会被他收割。
史易是个死心眼,坐不住站立又不安,干脆撩开门帘,死皮赖脸跟着追出去,风袅袅上哪儿,他便去哪儿杵着;挖东西,他寸步不离;要什么,第一手便递过去。那小童诚惶诚恐,生怕这个大个子抢了自己的地位和差事,便活跃地帮着风袅袅声东击西,将人支开。
找不见人,史易好招想不出,坏招跟着学,也仿着丘山惠,就跪在回程必经之路上,一副不得武道,誓不回头的模样——毕竟,他们已许久不见线索,又不可能次次都如哀牢王招亲那回碰个准。
夏日雨水足,天打白闪,很快雷声隆隆,一阵接着一阵。
谷姑娘备了油纸伞,第一把塞给容也,容也自个却不撑,而是抬手从上罩下,替丘山惠遮着。
瞧见此情此景,她捏着篓子粗糙的边缘,悄悄向后退,彻底死心。
丘山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只见他翻手将耷拉作一团的袖子后卷,水珠飞溅到容也的脸上,阻住他的关心:“都到这一步,绝不能让你师父看轻。”
闻言,容也心头一热,满是感动,干脆松手弃伞,跟着一并站在雨里。
山中不平,上下坎坡尤其多,那纸伞轻巧,被风吹走,从天而降落在白星回头上。少年道了声“奇也怪哉”,捡来自己用,和孟不秋并肩去看左黯黯,顺带喊他下山吃饭。
这说曹操曹操到,他们还没去找,那家伙自己追跑过来,扒着他袖子急得一抽一抽,只说先前走散,找不见他哥,也找不见史呆子,两人如同人间蒸发了般。白星回听闻后腹诽,就他那眼神,能跟得上谁?人一准还在山里。
再捡了个四处躲雨的任岁儿,几人便向山中求,发现史易就跪在来往的路上,许是怕风袅袅眼瞎,小童子个不高易忽视,他甚至找了块如碣的白石,直挺挺跪在上头,像只威风八面的镇山神兽。
雨势不小,不久,眼皮上挂着水珠,有碍视力,他便抬手一阵一阵地抹。
恰好那小童也未备着伞,犹如天助,逼得那一大一小往回赶,这一赶,将好在吊桥两岸对望,打了个照面。史易立刻摆出态度:“风前辈不说,晚辈在此便不走。”
风袅袅噎着,摇头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
“那我跟左贤弟一块儿喊你哥!”
“这不是称谓的问题。”
史易嘴笨,左右说不过,任岁儿见其肆意欺凌,再气不过,跺脚喝道:“这儿还这么欺负人了不是!”跪了一个跪两个,也不知都是生的些什么石头疙瘩!她两手武器翻花,遂飞过吊桥,落定正中,大有一夫当关的气魄。
风袅袅听见落脚声,偏头侧耳欲问童子,似想另指一条远路。任岁儿他怕跑,率先动手,不得已使了点偏门,逼他就范。
只见白光闪逝,穿透雨幕,一道锐声后,从两人垂落的发丝间飞旋窜出。任岁儿向前挺进,腰部发力,长腿旋落如陀螺,以另一手飞鹤刺朝前方锥下,再一勾腿,稍稍踹踢,那小童便飞了出去。
童子哭喊:“风先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