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飞燕虽以轻功冠世,但他若铁了心杀人,那这三掌也不容小觑!从先前的形势来看,此二人本就水火不容,丘山惠再解剑,全无防守,不就等于把脖子送给人家砍,真不晓得该说他痴,还是蠢!
史易颇有些着急上火,从无经验的他,对于此种感情能理解,却又不能完全理解,就好比那武功,他虽一心险中求,但保命仍是底线,人死了可还有什么能图?他犹豫地扫了风袅袅一眼,心中千百念闪过,最后松手狠狠一跺脚,连五兵与《辟兵九说》也不顾,扑上去按住谷姑娘的肩膀问:“容也呢?”
“他……丘公子为了不让容哥担心,把他打晕了。”
在摒弃妨碍这一点上,郎飞燕的顾念与之出奇一致,丘山惠一动手,他立刻喊了个人把容也拖进柴房锁起来。
谷姑娘被他这老实人突然发作时的模样吓了一跳,话都有些说不顺溜。白星回不由想起在茶山瘴子时,丘山惠患疟疾,他也是这般问当时的容也。
这根木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木讷,平时虽漠不关心,但原则上的事情从来重情重义。或许,这才是侠义,侠之重武,义气亦不轻。
他确实是个合格的江湖人。
史易推开门,往挂着半块“保命宗”招牌的竹楼跑,白星回接手扶住要摔不摔的谷姑娘,才发现后者裙裾全湿,身后溅满泥点,脸上还有没抹擦干净的褐土渣子,显然跑得急,曾跌过跤。
他稍微放开手,谷姑娘没反应过来,脚踝不稳,打了个摆子,少年赶紧又搀着。
谷姑娘稳了稳神,腆着脸含羞带怯,露着不自然而窘迫的表情:“我没事。”
白星回腹中火烧,觉得有些不公平,但感情的事,他也没法替人许诺,只忿忿嘟囔一句:“让那两个家伙相互祸害去吧,姑娘这般好的人,值得更幸福的人生。”
谷姑娘眼眶发红,不禁发自内心莞尔一笑。
她想要道谢,但风袅袅已招来童子,也急着往回赶:“我们也去看看。”左黯黯定力不够,自然跟条跟屁虫一般,随着他哥走,任岁儿气得骂骂咧咧,但也尾随而去。现下再客套,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于是,谷姑娘说道:“小兄弟这般善解人意,喜欢你的人该也是幸运。”
幸运吗?
白星回叹息:“可不是幸运。”
谷姑娘没听清:“嗯?”
少年歪着脑袋,向后偷偷瞟了一眼,孟不秋摩挲着指环,脸却别向一旁,似是沉思,安安静静不曾有一分要打扰他们说话的模样,看得白星回直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嘟囔着:“可惜我以前是根木头,如此后知后觉。”
话音未落,孟不秋忽然朝他看来,白星回当即绷直脊背,绯红着脸颊僵立一瞬,立刻笑弯了眼,大声与他说:“会幸福的,以后一定会的!”
——
风袅袅和史易赶到现场时,丘山惠已经接了两掌,嘴角挂血,眼睑泛青,气息不匀,下颔肌肉咬得极紧,两只腿扎马步倒是挺得很实在,瞧来也知郎飞燕动了真格,前两招他全靠硬撑。
第三招起手,郎飞燕几乎调动十成十的功力,丘山惠抬眼,只见其周遭光影扭曲,静物发虚,连卷起的叶子也不能幸免被切割成碎片的命运。
这一掌比一掌势凶,第三掌大有打死他的意味,丘山惠心里忽然也起了濒死感,他不是从不怕死,只是没料到这个“万里孤踪”竟如此狠,过去的恩怨瞬间又提了上来,他有些后悔先前自己气盛冲动,应该虚与委蛇,偷偷劫了容也走。
可现在没有后悔药。
“郎大侠!”
“郎飞燕!”
“前辈!”
谷太仓和着缫丝娘等人都闻风赶来,寂静清寥的院落忽然显得拥挤聒噪,郎飞燕对于旁人的指手画脚不听不闻,甚至分出一丝功力,将人扫退,把竹楼前那方寸之地与外界隔开。
丘山惠双手垂在脚边,袖子忽然一抖,心里泛起杀意——如果这一掌他接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郎飞燕杀掉!
杀!
杀掉!
内心深处的呼号越来越清晰,他不断告诉自己,我本心是善,不曾想迁怒旁人,为了容也,甚至连杀父之仇都暂时按捺不表,自己哪里还做得不够!
汗水顺着袖管滚落,丘山惠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肤上传来的酥麻感,他死死盯着那只粗糙的手掌,大口喘息。时间流逝越来越慢,吐息却越来越重,他沉重地闭上眼睛,本不想这样伤害容也。
可是……
——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但丘山惠并不知道,郎飞燕虽面无表情聚力起掌,心里却比之先前多有松懈,他对胡然的人品笃信不疑,又想起桂婆娑与之殉情的悲惨之恋,因而多多少少对这年轻人的执着生出几分惋惜,他便想,待会假意要夺他性命,实际往偏处打,避开心脉,若此子仍能不偏不倚,自己便立刻撤招护他。
场面胶着,白星回发急,一面顾着丘山惠,一面还兼着史易的行动,简直比本人还忙:“哎哟,我还以为丘狐狸这么鬼精的人,不会干史呆子这么莽的事情,这世间,果真情之一字最困人。”
孟不秋却牛头不对马嘴接了一句:“说不定这回你猜对了。”说完,他两指一拈,拈花摘叶。
白星回更糊涂,问:“你做什么?”
孟不秋答:“以防万一,稍作提醒。”
字他都懂,字面意思也懂,但合在一起,却没品出此刻说来的深意,白星回还以为孟不秋要助丘山惠一臂之力躲过劫难,怨怪臭脾气的郎飞燕迁怒旁人,立刻也摩拳擦掌起来。何况,他本身不免也共情——
容哥和丘狐狸这俩人如此艰难,他和孟不秋若是回到滇南,也不定就好过。
短短一瞬,白星回已经能想象到孟部的大耆老操起腾蛇杖,嘴里喊着“混账东西”,追着自己暴揍的模样,或是他爹拿着板子,他娘拿着竹条子抽他,一面叨叨不停嘴的模样:“你这臭小子是要绝咱白家的后!”
白星回打了个哆嗦,往孟不秋身边靠,颇有股兔死狐悲的凄凉。
孟不秋抽空觑了他一眼,面露狐疑。
白星回握拳,认真地说:“待会那只臭燕子敢打你,我就暴揍一顿把它烤着……”
“他不会打我,说不定还要谢我,”孟不秋没听他废话唠叨,把人拎到自己身后,以一种极为沉重的语气告诫道,“一会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盲目出头。”
呼——
这时,郎飞燕那一掌终于落了下来,直奔心口去。
丘山惠本垂落的目光忽地上眺,翻手滑出三枚照魂钉,压在袖间,直等那掌风贴近时动手,好浑水摸鱼。刀口舔血的买卖,致使他的注意力全锁在郎飞燕身上,对周遭毫无察觉,就在他挥袖将甩的须臾间,孟不秋的草叶更快一步,打中他的腕骨。
穴位刺痛,手头暗器尽失,郎飞燕的招式当头落下。
丘山惠慌了神,本能反应往后躲,郎飞燕也愣怔失措,忘了收手,将好丘山惠背身欲奔走,招式则不偏不倚打在画轴上,发出一道闷响。
风袅袅眼瞎却耳聪,立刻偏头去听,孟不秋则眼皮一掀,眸光深邃。周围的人见“万里孤踪”不依不饶,心里的侥幸荡然无存,纷纷出头求情。
丘山惠心头狂跳,直道那三枚照魂钉还拢在袖里,没有见天日,尚有余地可走,因而他塌肩缩手,颇有副委屈无辜的可怜相,想借台阶下,因而孟不秋一开口唤他过去,他半点没犹豫,便把另一只空手递去,等他拉自己一把彻底脱离郎飞燕的攻击范围。
只要那一掌落空,一切就都结束,届时即便郎飞燕矢口否认,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曾反抗,脱战也是旁人好心相帮,也算不得坏了规矩。
他正得意自满地钻空子,哪曾想孟不秋搭手,却没将他往外拽,而是向里推,两人侧身反向旋转,孟不秋提膝一顶,逼落他的画轴。
长轴腾空前翻,正好挡住郎飞燕的招式。
“丘山惠——”
只听一道裂帛声起,裹布为掌劲绞碎,露出碗口粗的竹筒,筒体在众目睽睽下皲裂,一点点崩毁。
卷起的人像画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轻薄的纸片于雨后见晴的阳光下透出黑亮——那里头竟还有东西,因塞在竹筒里压得实在,才使得纸片并未完全散开。
事至此,始料不及。
丘山惠循声望去,容也离他不远,头发梢挂着水珠,谷姑娘就伴行在侧,显然是方才她搬完救兵,又怕不顶用,拔腿便去了柴房,趁大家分神不注意,用水将容也泼醒,等着关键时刻再去求情,虽说有些丢脸,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有时可就管用。
但谁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情景,明明近在咫尺,两人却似相隔天涯。
丘山惠迟疑,他确实应该动手,但他却提不起手臂。
这时,众人只见一道白影如虹,飞落丘山惠身后,右脚架着他的腿一顶卸力,左手掌着他的肩稳稳相托,随后右手背向上一推,带着他的手腕旋扭一圈,将袖子里藏着的照魂钉打了出去。
暗器快如影,“噗嗤”两声,没入郎飞燕血肉。
“师父!”
容也冲上前,防着后招,用身体将郎飞燕遮挡,郎飞燕忍痛,想将徒儿拨开,伤口却因此拉裂,谷姑娘和风袅袅的小童赶紧一左一右将其搀住。连溪村几人皆呆若木鸡,根本没想到那娇贵公子还有如此狠毒的一面。
白星回和孟不秋同时出手,那白衣人毫无畏惧,罩着丘山惠一步不退,尽数将招式吃了下来,仰天长啸,颇有几分轻狂。
但闻那笑声十分耳熟,风袅袅看不见,拼命求证:“容也,谷丫头,那是谁?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