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也咬唇,死死盯着丘山惠,恐惧又悲伤。
谷姑娘想说话,但一旁持白刃的男子已抢先一步。史易也认出了人:“娄宫主,江湖人称道光明磊落,怎做出偷袭之事?”
郎飞燕脚脖子一别,把遮挡视线的容也踢开,阴阳怪气道:“史易,也就你这样的傻子才会被他的虚伪所骗,觉得他光明磊落。”
史易一窒。
娄殿白大袖卷起,一双瑞凤眼眼梢上提,薄唇微抿,俊逸之中无处不透着讥诮,仿佛这里的人都是死不足惜的蝼蚁,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君,生杀予夺皆可定:“这世间倒是你最了解我。”
“这……算是承认?”史易震惊得捋不直舌头,对他来说,肌肉的反应更为迅速,待回过神时,自己的剑已经脱鞘而出。
娄殿白眉毛轻挑,朝还恍惚失神的丘山惠后背撞去。
丘山惠身子斜晃,他立刻松手,不予扶持,冷笑着看他这个弟子抓向画卷,随后两指轻弹,八表神游心法催动内力送气,那薄薄一层宣纸随即撕碎如雪花。丘山惠的手穿过纸片,抓紧包裹的长剑。
“出剑!”
娄殿白见他像个木头人,既不听令,也不动弹,无端恼火,翻掌上托,打在他内关穴上,将他手臂向上举。
森冷泛寒光的宝剑出鞘,剑气将众人逼退。
任岁儿护着左黯黯观望在侧,谷太仓和团圆嫂认出了如浪的剑形,失声惊呼:“是他,是他杀了辛如铁和田老哥!”
——师兄!
“辛如铁”三个字就好比任岁儿的逆鳞,她一听,当即不镇定,双刺交错过手,甫身要拿丘山惠的命。
“岁儿!”
左黯黯又是个“要美人不要命”的,好头脑全抛了去,也要跟着掺和。风袅袅叹了口气,于他而言,这个同母异父的幼弟仍是放不下,便抢身上前帮他阻止。丘山惠如提线木偶般,由娄殿白操控着与之过了五手,风袅袅抓取长剑,两指一夹,向前探去,摸出剑形,忍不住大呼——
“失伤剑!”
失伤剑?
史易下意识摸身去拿史鸣生留下的手札,却想起札记放在随身的行囊中,而行囊此刻还锁在山下借住的房间里。以风袅袅口述与史鸣生和攀龙客的关系,定然见过真正的五兵,没必要骗人,他说是便是,如此一来,失伤剑一直就在他们身边,就在丘山惠身上?
他脾气又粗又急,倍感受骗,当即喝问:“丘山惠!”
这一喝,呆立的众人皆如梦初醒,最后那点信念被戳破,容也再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丘山惠不敢看他,闭眼低头,忍住心尖一瓣瓣剥离碎裂的痛苦,抖着手连剑也持不住——他只想跑,逃离连溪村,逃离盘越国,逃到没有人的地方。
娄殿白按住他的手背,居高临下道:“你想死在这里吗?”
“不。”
丘山惠恐惧地摇头。
娄殿白放缓语速,用极具诱惑力的嗓音幽幽道:“不什么?”
忽然之间,丘山惠目中失去焦距,两眼飞快扫过身前,却什么也看不清,全是一团一团模糊的幻影,像传说中暗夜里的魑魅魍魉和绰绰鬼影,和着娄殿白的声音,不停叫嚣着——
“不什么?”
“难道你刚才没想对郎飞燕下杀手?”
丘山惠捂着耳朵大吼:“那是他逼我的!”
“别粉饰遮掩,难道你从前没想过利用容也顺藤摸瓜找到郎飞燕,替父报仇?方才郎飞燕受伤,你就不曾有一丝一毫的痛快?”
“诚实点!”
“难道你没想过带容也离开此地远走高飞,再将风声放出去,引人前来铲除这些武林余孽?不然你为何放走那只鸽子,又为何杀了辛如铁?”
丘山惠支吾:“我……”
“说不出来了?那就说说别的。”
“是谁去江左游说史易?是谁忙前忙后领着两个呆瓜南下滇南?难道你就真的甘心替他人做嫁衣?你就真的不觊觎《辟兵九说》,宽怀大度愿同人共享平分?”
丘山惠失态大吼:“滚!都给我滚!给我滚开!”
萦绕在耳畔的声音与飘忽不定的影子骤然消失,如阳光下的泡沫,尽数被戳破,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娄殿白似笑非笑的戏谑,仿佛在说:“乖徒儿,你离开问天宫时是怎么答应我的?”又像是在指责:“你不想报仇了吗?杀父之仇,辱母之仇,现在仇人都在你的眼前,你相信谁?”
“除了我,你还能信谁呢?”
“撕破脸皮,覆水难收,你只有跟我走,否则……呵,你以为他们还会再接纳你?他们……都不会要你,他们都会丢弃你。”
是问天宫的掌门亲传又如何?母族富户,不愁吃穿又如何?你永远都是那枚没人要的弃子!
时空刹那静止,丘山惠脑海中画面闪烁至最高速,他看见小时候,看见寄养的那户佃农偷偷带着自己爬过高墙,指着一处三道锁锁死的房子说:“那里头关着的就是你的亲娘,没出嫁的女儿,却坏了贞洁。”
是被采花贼坏了贞洁才嫁给父亲,还是因为父亲坏了贞洁?
他的世界忽地扭曲起来,画面一转,那个被称之为母亲的疯女人莫名其妙逃了出来,掐着他的脖子,带他跳上马车,一路往五岭去。这个疯子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孩子,像怕被人生夺一般,将他抱得很紧,他几近窒息:“孩子,孩子,我们去问天宫找你父亲……”
山中杨花落尽,他们都死了。
娘死了。
“吼剑”胡然死,也就是他那个所谓的爹。
还有个单相思,莫名其妙殉情的桂婆娑,也死了。
宫主说,他爹是被郎飞燕杀死的,他娘之所以会疯,是因为被风袅袅那个浪子轻薄,丘家怕丢人,不得不将其锁住,退一万步,再另许一户家世清白的人家。那他爹呢?他爹和桂馆主呢?为何她娘沦落至此,他爹却可以于世间留一段风月谈?
真可笑,他对胡然其实也没有多深的感情,满心满眼只记得两个字——“报仇”。
真可笑啊,这些人都与他有关,亲情血缘,斩都斩不断,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尽情狂欢,只有自己,自己才是那个最多余的,不仅要活着,还要承受所有的烂摊子。他憎恨那些轻易动摇的感情,告诉自己只游戏人间,但他高估了自己的肤浅,黑水泽前,才会对容也一见钟情。
……该死,该死,该死!
这一路,明明只是为了找寻剩下的五兵,再顺便打听杀父辱母仇人的下落,为何最后会走到这一步?
丘山惠害怕极了,害怕得谁也不敢信,谁也不敢见,他心里只余一束光,便不由自主向那束光靠去:“容也,容……”
可他还未触及,天却黑沉下来,一点光也不留给他。
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当着他的面后退半步,两人之间明明隔着数丈,如此遥远而不可触及的距离,仍被当作瘟疫对待。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不理解我,即便我真的杀了郎飞燕,那也只是旧仇,我可以把心肝都掏给你,为何你视而不见?我从没想过伤害你,从没想过……”丘山惠痛苦不堪,捂着头尖叫:“啊——”
娄殿白眼皮都没眨一下,推出致命的一手。顺着那股力,丘山惠手中的长剑向前刺出,再无法回头,为求力保,只能痛下死手。
郎飞燕强行逼出暗器,推开容也,把风袅袅换下来:“我来!”
“娄殿白,我们之间的恩怨,也该是时候了结!”郎飞燕向前擒拿,探手下撩,娄殿白却不肯正面交锋,躲在小徒弟的身后,操纵他一步一步化解招式,阻拦其近身。
容也演得出冷漠却忍不住担心,欲言又止,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论如何他心都痛,感情之下,还有教条人伦在拉扯他,想将他撕碎。
郎飞燕回瞭,瞧见他这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气得瞪圆双目,但自己就这么一个徒弟,自小对他多有忽视,又忍不住心软哀怜,转头本想大骂丘山惠撒气,出口却软作了不痛不痒的喝斥:“小子,滚开,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约莫是觉得话太软,郎飞燕又生出三分后悔,不想叫人看出他为徒弟担忧的那分心软,又硬声补道:“好,很好,我先杀你师父,再杀你!”
丘山惠浑浑噩噩,根本无心分析他情绪的激变,更接不上跳脱的思路,只自嘲着顶撞回去:“我们之间的恩怨就不是恩怨了吗?”
“我们之间……”
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容也吗?郎飞燕剑眉倒竖,不想这小子竟然还敢还嘴,气得肝疼,照脸就是一掌,丘山惠提剑一收,娄殿白趁势甩袖,拂过他后心,内力一送,隔山打牛将郎飞燕的攻势冲开。
史易扶了一手,白星回同孟不秋一左一右掠阵。
娄殿白无耻至斯,竟恶人先告状,故意刺激郎飞燕:“怎么,打不过还兴以多欺少,你这独行的‘万里孤踪’如今也玩起了人海战术?”
怎么会有如此指鹿为马,不要脸之人!
郎飞燕气得呕血,还想与他磨嘴皮子,风袅袅止住他,当先一步:“郎兄,伤势要紧,你先走。”
娄殿白大笑:“有本事就上,当什么缩头乌龟。”
两人积怨之深,几乎刻入骨髓,过去他们散兵不成气候,无法风风火火打回南五岭,只能龟缩在此,消磨时间,负着一身窝囊气,而今命运推波助澜,叫他们相遇至此,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便杀不了此贼,他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与之同归于尽!
他怕,他怕一转身,一后退,就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白星回虽拎不清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但这娄殿白有恃无恐,一而再再而三耍脏手段,颇叫他心头不舒服,何况南武林同他天都教本就不对付,便一提气,挽着袖子腾身跃出:“上就上!”
只见少年抡起菩提锥,将丘山惠师徒二人隔开。
“喂!丘狐狸!”
丘山惠却失魂落魄,懵懵懂懂。
见此,白星回心里不由想,先前见娄殿白几度开口,或许是被其蛊惑,亦或是捏有把柄在手,如果把操控的祸首除去,丘山惠兴许还有回头路可走。这丘狐狸平日嘴碎归嘴碎,讨厌归讨厌,他却还天真地相信人性本善。
“容也!”
孟不秋不劝,纵容白星回去碰一碰南墙,便从旁喊话,同时长刀横斩,借腰腹之力连选三四个串子,向娄殿白身前切削,与他攻守互补。风袅袅闻风而动,经纶手趁机一拢,形成阴阳鱼,暴跃而起,朝着娄殿白颅顶拍去。
“师父!”
丘山惠终于面有动容,却是为了娄殿白,白星回大失所望,旁人多少心怀不忿。
容也眼波潺潺,不知是想通,还是想不通,在这当口身形一晃,如飞蓬浮天,连过数人,插入师徒二人之间,鼓起勇气去拽丘山惠的手。
是想将他拖出苦海?还是难以置信想亲口质问?
可明明丘山惠藏剑刺杀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自己又在期待什么呢?容也捂着心口,当如西子捧心,痛苦不堪。
丘山惠垂手木立,跟搭葡萄藤架的细竹条子一般,明明脆弱得随时都能被弯折,但容也愣是没将人拖动。
哈哈……
丘山惠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