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便说来话长……”
老头想长谈,但不巧,又来了个女主顾,瘦瘦小小,脸如斧削,眼窝下凹,瞧着很憔悴,她捏着个钱袋局促不安的支在摊子前,左顾右盼,好几次目光扫过白星回,似在打量判断他是否也是客人。
自己不走,她便不开口,白星回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捏了个借口,稍稍避开,在河岸边打了两个水漂子,静候片刻,等那女子和老头交涉完,这才折返回去。
老头说得口干舌燥,给自己倒了碗凉茶。
喝水的功夫,他抬起下巴朝手工桌上的东西点了点——那是一只锦囊,那女子偷偷摸摸要给付的就是这玩意。白星回托在手心掂量,质地轻,无响动,没掂出是什么。
老头捏着封口的细绳,将锦囊拆开,倒出里头用红线束起的头发,缠在长寿牌背后的暗格凹槽里。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寻常不得裁剪头发,这当中必然有什么依凭。
“这是做甚么?”白星回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老头起身踮脚,拨开木香花丛,向堤岸上回望,搜寻那道孤独消瘦,渐行渐远的影子:“她那夫婿自幼体弱多病,去年染了风寒,至今不见好。在长寿牌背后绑缚自己身上的东西,意为交换,她希望把健康换给他,病气过给自己,愿君长寿罢了,诶,诶,小兄弟!”
恍恍惚惚间,白星回踱到岸边,目光垂落,盯着河中倒影,莲花灯随波摇曳,花芯灯油滴落,点开缱绻的涟漪,刹那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奉灵洞中,那枚长寿牌后若隐若现的东西,应该也是头发。
“小兄弟,小兄弟!”老头仓惶追出来,用力钳住他的胳膊,“再走就栽进河里喽!”
白星回怅然抬起头,目中茫然,无可自己地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会被废禁呢?”
老头拉着他坐下,慢慢解释:“唉!这东西本兴于民间,后来不知怎地,传到了王宫里,有一代王子是个痴情种,为求重病的王妃康泰,也信了这个,后来王妃奇迹般活了过来,但王子却阴差阳错意外身亡。王后疼惜儿子,心中憎恨,认定是王子之命续与王妃,与王妃多有不睦,但却因其母族牵制,无法真做出什么来,最后只能迁怒此物,干脆将整个东西封禁。”
白星回懂了,就好比滇南的巫蛊,可用于治病救人,但常有不法者拿来为祸,却也不得不将其废禁,即便废不了,敢用此者,都会被视为邪魔外道。
他便问:“这长寿牌只有盘越国才有么?”
老头如是答:“就附近几国论,确实如此呐。”
孟不秋买糖归来,左右不人,站在石堤上眺望,只见白星回面向大河长风呆立,形容萧索。上游漂来一盏花灯,放灯的人手不稳,灯芯歪斜以至于重心偏落,好几次激流风浪,都差点将其掀翻,现今至此,又在青苔卵石上搁浅。
白星回单膝着地,前倾身子推了一把,掸掸手,并未长身而起,而是蹲在地上,凝视着空静的河面。
老手艺人的话犹在耳。
孟不秋抽出油纸包,递到他眼皮下。
白星回迟钝地接过来,拆开,拈了一块梨花糖,含在口中。
孟不秋负手,立在他身旁:“机会难得,想去别的地方逛逛么?或者,还有什么想要的?”
白星回无神地盯着水上浮草,手却向右摸索,抓住孟不秋的手腕,不等对方反应,借力起身,回转,贴了上去,吻住他的唇角:“我想要你。”
“你说什……”
尾音消散在震撼中,快感涌向全身,孟不秋紧张地张开手指,又慢慢蜷起,依着对方的节律回吻。白星回趁机将手捞过去,与他十指紧扣。烟火在两人背后绽放,照彻长空,闪逝而过的华彩落在人脸上忽明忽暗。
迟钝而不自知的情绪彻底爆发,白星回喘息急促,攻城掠地之时,好像手指已握不住,忽地松开,两臂向前拢聚,将孟不秋的肩头紧紧箍住——
自己真是太傻,太傻,为何好多事情现在才明白过来。
“不秋哥……”
吻着吻着,白星回竟鼻头发酸,隐有抽泣,最后扶着孟不秋的肩膀,依依不舍离开那被自己撕咬得红肿的唇瓣,却又羞赧不敢看他,稍稍垂首,将额头抵在他的额角,撒娇般蹭了蹭。
耳畔传来笑声。
孟不秋笑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放肆明灿的笑容,当如东风入律,虫鸟惊蛰复苏,鱼跃上冰窟,仿佛那就是希望——
“走!”
孟不秋拉住白星回,从街边板车货架子上揭下一枚面具,扔过去两个钱币,转手挂在少年的脸上,两人手牵手,大摇大摆穿行在火树银花间,毫不避讳。
——
任岁儿耐不住左黯黯软磨硬泡,见这些日子村内大小事务都处理干净,李商声也再未现身骚扰,便许了他的要求,上王都汇合。出发前,两人以飞鸽传书,掐算时辰,正该今夜到,史易便去约定的客栈接应。
大堂偏静的角落里,史易叫了壶盘越国盛产的清酒,自斟自酌。
不时,外头起了骚动,堂中酒客坐不住,拎着壶醉醺醺向外凑热闹,史易路上学了几句简单的盘越话,唤个堂倌点个菜不成问题,但要听人吵架的车轱辘话,却是万万不能够,因而他并不好奇,只将其作背景,跪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直到他听见熟悉的声音——
任岁儿的尖嗓门混杂在拳风里:“滚开!”
史易把钱往桌上一拍,单手一撑,翻过栏杆。
“史大哥!”
正在寻趁手的家伙,壮着胆子准备随时冲上去干架的左黯黯一瞧见他,如见救星,立刻小跑过去。
和任岁儿发生摩擦的男人使眼色,两个凶神恶煞的少年忽然冲出来,按住书篓,将小书生甩了个趔趄。飞鹤刺当即抄了过来,一副要血溅三尺的样子,得亏史易冷静,右方杠了一手,左边以一敌二,腿脚连踢,按住左黯黯的肩膀,将人扭到身后护持:“怎么回事?”
左黯黯老实交代:“刚才有位老婆婆的钱袋子掉了,有几枚钱币滚到了那边炸小酥的摊子前,区区同岁儿姑娘过来时,瞧见那个摊主偷偷摸摸把钱踩住,非说是他自己的。”许是路见不平,他越说嗓门越大,情绪激动得像忘了呼吸,急得直喘,“那婆婆头发花白,七十好几,还担着芦柴上集市卖,贪这钱,他好意思吗!”
史易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任岁儿那个刺猬脾气,自然是要出面教训,但他们都不是本地人,方言也就左黯黯跟着白星回学了些,但缺词少句,吵架了吵不赢,这才闹到动手。
任岁儿冷笑一声,左黯黯兀自续道:“这人做吃食的,手上必然沾有面粉和油,老婆婆卖柴,手上沾的该是木屑渣子和柴木灰,区区也不想闹到不堪,只是说叫他把脚挪开,便知分晓。”
对方心知肚明,就想假装打翻油罐和面盆,被任岁儿识破和阻止,立刻翻脸。
这丫头带着武器,又生着股子练家子的英气,他俩儿子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专挑软柿子捏,上来就打了左黯黯一黑拳,打得是鼻青脸肿。任岁儿也不客气,这便是方才史易在酒栈里听到的霍霍拳风。
油面李的幺儿趁他仨说话,还想偷袭,任岁儿早防着人,立刻援手把左黯黯拨到自己身后。见识过此女的悍勇,老幺忌惮,警惕地打量她手里的短刺和后来冒出的带剑的糙汉,而他大哥则用方言,拉着围观的群众说三道四,还想仗着他们是本地人指鹿为马。
奈何那婆子是有良心的,帮腔说话,周围人都同情她的遭遇,反而不向着偷奸耍滑的父子仨。
油面李讨不到便宜,气得牙痒痒,便把枪头掉转向那小书生,看他身材纤弱,含胸驼背揉搓鼻梁,全无半点男子汉气势,实在有些孬种样子,就讽刺道:“一个男人,却要个婆娘保护,普天之下男儿的脸都教你给丢尽!”
任岁儿抢话:“老娘乐意,你是哪儿来的妖怪,要你多嘴!”
她的盘越话说得乱七八糟,甚至口音古怪,好些字眼惹人发笑,但就这威风气势,愣是把人说得哑口无言。
史易上前,指了指地上的钱,又向着担柴的老婆婆,眼神示意归还。
油面李一边往后缩,去捡趁手的扁担,一边指着任岁儿大骂“臭婆娘”。任岁儿干脆把史易挤开,又打上口水仗。
几个左拥右抱美人的商贾乘车从旁路过,听见乡音,不说上前帮忙,反而居高临下对着车下的左黯黯“建议”:“这婆娘也太过泼辣,小先生若是娶了她,怕是一辈子被个女人骑在头上哟……”
左黯黯出头,顶了回去:“武功高可不是凶恶,仗义执言也不是泼辣!”
富商阴阳怪气道:“嚯,厉害厉害!不过,还是你厉害。你还能忍受一个女人比你强,不怕别人说你吃软饭、倒插门!”
左黯黯却鼓起勇气,昂首挺胸道:“岁儿姑娘勇敢果断,本就比区区厉害,区区希望她永远这般厉害,区区会发自内心为她骄傲。这位大哥话说过于片面,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有那么难么?”他抖着手,拍了拍胸脯,大声道:“世上女子胜过区区的太多,或许区区在道山做一辈子学问,还比不上班婕妤一人!”
任岁儿猝然回首,甚至感佩,毕竟在阳山派论武,师兄弟从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正视自己的不足,胜则只会嘲人不如,负则诸多借口,不过是“自己失误,叫对方侥幸”而已。她并不因为左黯黯说了这么几句话就否认他的本事,他是比不过班婕妤,但自己在学问上的造诣,这辈子也越不过他。
富商无趣地离开,趁人目光都在车马上,任岁儿甫身上前,狠踩一脚,再接一个扫腿,将钱币抄起夺来,抛还失主,拉着左黯黯的手挤出围观的人群。史易随后退走,走时横剑在前,还搀了婆子一手,远离是非之地。
“路有不平事,便生仗义人,对这样的货色就不该客气!好了,事情解决,要不你俩跟我……“史易不合时宜插嘴,却像自说自话,根本没人理睬他。那情愫掩不住藏不住,他也觉得自己有碍,话到嘴边便拐了个弯,以买酒为由,留下时间给他俩消化独处。
左黯黯搜肠刮肚,支支吾吾又夸了几句,什么真性情,什么女侠威风八面。
任岁儿急声打断他:“哎呀,不是这些!“
“那是……”左黯黯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她正盯着坐在门槛上,预备收拾走人的卖花郎,粉黄相间的花儿正含苞怒放,便如女儿家的心事。左黯黯忽然通了七窍,走过去,挑了支最好的,辣手折花,替她簪在鬓上,恭敬作揖:“区区看前头有耍戏的,不知岁儿姑娘可否赏脸同往?”
任岁儿眼睛弯似月牙,含笑欲应。
就在这时,一道短促的破风声起,冷箭飞来,却将香花射落。花瓣溅地,好比某种号令,失手的弓手自楼顶隐去身影,四下唯一可疑的,只有几个作家奴打扮的男人横冲直撞,气势汹汹,沿街而去,拉着路人相看,似乎在找寻年轻男子。
这些人倒是没对旁人动手,因而骚乱不大,寻常看灯人虽觉莫名,但不过只以为是哪家贵族豢养的恶奴,或是横行霸道,狐假虎威的隐户。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眨眼,找人的便找到跟前,要去拽左黯黯。
“我的花!”
任岁儿气得上下牙直磕颤,正碍于无处发泄,有人犯到跟前,也顾不得矜持不矜持,见其把左黯黯拖摔在地,一拳过去放倒个八尺男子汉。左黯黯爬起身,瞧见这一幕,吓得直吞口水,伸出去当和事佬的手又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