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不秋给他亲懵,竟然忘记自己来此的目的。

白星回笑着,两眼一闭,满意地向后倒,那种小心思得到满足后的放松舒畅,令困意卷土重来。孟不秋拉住他,将他拉回来,怕他歪歪倒倒磕着脑勺。白星回站直身,看人没走,便知不是梦,总算稍稍醒神:“你怎么在这里?”

孟不秋同时问:“我不放心,但白日又不方便。你在宫中如何?”

白星回说:“很好。”

“很好?”

孟不秋不信,白星回这个总在关键时刻出问题的家伙居然能应付得来,难不成盘越王宫内的情势没有他们先前分析中的那般紧张,于是,他便又问有哪些优势可以利用:“具体好在哪里?”

在王宫当了一天混子,白星回现下脑中同浆糊无二,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榻很宽,躺着很舒服,你要不要一块睡?”

孟不秋松手,站在檐下,面无表情把他的窗户阖上。

此刻,王宫西面却是另一番景象。

内殿点了安息香,香烟袅袅,孔雀王妃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窝着气,直呼昆拓厚此薄彼,越想越难平,干脆挺身而起,一脚踢开拦路的小桌。桌上瓜果滚地,碎了个乒乓响,值夜的宫人打着扇子,以手支颐,正坐在阶前瞌睡,忽然惊醒。

“王妃?”

“本宫要出去一趟。”

宫人刚把殿门豁开一条缝隙往里探看,孔雀王妃已一手披单衣,一手掰着门板,快步挤了出来,野蛮地抢过她脚边的宫灯,不等呼人陪伴,拎上便走。

这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和泼妇一般,夜已深,可还晓得规矩?

但宫人万不敢当面吐露心迹,只敢背地里酸讽两句,白日里依旧要好好扮演乖顺的奴才,毕竟眼见这宫里,宠妃当道,恩宠便是免死牌。

孔雀王妃直入主君正殿,屏退宫人,只留下门外守卫,自己如幽鬼般赤脚无声走近锦榻,床上的王正闭目熟睡,因身子骨并不舒坦,眉头紧蹙,团成扭曲的疙瘩,揉都揉不开。孔雀王妃替他掖被角,故意加重力道。

昆拓受到压力惊醒,冷汗当头,两眼圆睁。

“是臣妾吵着王上了?”孔雀王妃一脸惶恐替他擦拭汗水。

昆拓一把握住她的手,艰难侧转身子,没开口,就这么直愣愣望着她。孔雀王妃被看得极不舒服,将手从他虎口里缩出来,堆出笑颜。

这一笑,似名花夜放,昆拓忍不住,想去抚摸那张倾国倾城,妩媚多情的脸。孔雀王妃再次不动声色避开,侧脸贴着被子,靠在他身上。

“睡,睡不着?噩……噩梦?”昆拓说话结巴,仿佛白天的欢喜只是回光返照,入夜又打回原形,回到先前捋不直舌头粗喘气的模样。

“是啊,噩梦连连!”孔雀王妃加重语气,两眼含泪,委屈巴巴,“这几日,王上叫臣妾如何安心!王上的另一个儿子回来了,却不管臣妾母子俩的死活,要是,要是王上哪日……”关键之处她知分寸地隐去,只泫然欲泣,哭喊着放肆大胆地试探这一国之君的底线:“嘿!臣妾不如,不如抱着孩子随君去!”

昆拓一听,心肝皱皱,两眼翻白,赶紧制止她:“不,不会!”

瞧那急迫样子,连威胁也不往心里去,孔雀王妃认定自己吃准他,以退为进,跌在榻前磕了几个响头:“啊!是臣妾胡说八道!王上恕罪!”而后,她又忍住厌恶,莽莽撞撞上前,与他亲近撒娇,“王上身体康健,还要与臣妾共享百年。”

昆拓摸了摸她的头发。

孔雀王妃乖得像猫儿似的,撒娇撒痴:“中原有句老话:‘不患寡而患不均’(注),手心手背都是肉,王上可得一碗水端平。羌央将满月,臣妾别的也不要,就想也求个喜庆,王上答应是不答应?”

女人那点攀比心思倒是简单,听说她夜宴也发火不去,一个人闷在殿里随意喝了碗粥,还不是想示威,越是使小性子,越说明她怕自己舍了她。连‘不患寡而患不均’都搬出来了,大晚上跑来又哭又闹,不就是想掂掂自己的分量——她只有自己,偌大的宫中,再无依靠。真要就事论事,嫡长子为太子,当此殊荣,本就是应该。

人心本贪,越贪,越好拿捏。

想通了这一点,昆拓再看她举止都觉得可爱,忙应道:“都依你,依你。”反正,太子可以再立,但心爱的人却只有一个。

——

又连吃了几日宴席,孔雀王妃依旧没有现身,听说是在为小王子羌央操办满月酒,像是唱大戏的打擂台,又如习武的踢馆,杠上了一般,总之十分滑稽。席间觥筹交错,虽是谄媚逢迎,好话连篇,但白星回仍觉得压抑,于是甩开跟随的宫人,想溜出宫去。

没想到都卢和大统领技高一筹,想法子把孟不秋弄了进来,美其名曰保护,实际上是怕他撂挑子,作监视的用途。刚准备来一招调虎离山,把侍卫引走,便给孟不秋逮了个正着,被推搡到墙根阴影下:“你怎么离席了?”

“我来这儿又不是搞政斗的,老国王我也见了,该参加的筵席我也参加了,难道还真在这里当一辈子太子?我不行,再这样下去,活不过两天我就能被他们折腾死,还是在哀牢山好,多自由。”白星回大发牢骚,一提到滇南,心里更是烦乱,他也知道不当太子就借不到兵,但这里实在太过压抑。

少年忍不住拽了一把孟不秋的衣服,委委屈屈:“我从前还说练功苦,我看当太子才苦,我宁愿天天被关起来练武功。要不,要不你去,你来当这个太子?”

孟不秋愣怔,耳中嗡嗡,似乎想起什么,右手上抬,不由自主紧紧攥住那枚一直贴身挂在脖子上的琉璃牙章,脸色有些难看。

白星回又怕他误会自己胆小怕事撂挑子,忙又解释:“我,我就发发牢骚,没想把烂摊子丢给你的意思,你别……”

孟不秋忽然拽住他,将他带离森冷无情的宫城,闯入热闹的市集,指着沿路摊贩:“你想怎么玩?”

白星回下巴差点掉在脚上:“怎么玩?”

孟不秋认真说:“是,想做什么,今晚都满足你。”

“我……”白星回顿住,两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想先挑个简单的试试他是否故意说反话,或是醉酒脑子不清醒随口胡诌,“我,我想吃糖,听说盘越王都东市有家铺子做的梨花糖声名远扬,手艺五代单传,有百年之久,你去买,我在这里等你,一炷香为限。”

孟不秋二话不说,果真掉头就走。

白星回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朝自己脸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直打得龇牙咧嘴才作罢,不由腹诽一声,怪哉!

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孟不秋既如约而行,他也不能四下乱走,便缓步踱到河岸边,不嫌脏,卷起袖子在修筑的堤坝坎石上掸了掸灰尘,坐下来看放灯。

下方飘来一阵响亮的鼾声,如惊雷滚地,打鼾的人自己把自己给吓醒,撞在石头上,痛得呜呼直嚎。白星回腿一伸,直接跳下坎坡,没想到香气盈肺的木香花丛间居然窝着个老头,拿着锉刀,正坐在小马扎上雕刻一块木牌。

这摊子简陋得过分,连个像样的铺陈都没有,原料和成品都胡乱塞在一只扩展口径后的鱼篓里,工具用块破布包着,也不知用了多少年,开刃以外的地方,多是混成一气的汗渍和铁锈。

老头随口问:“盂兰盆节快到了,不去放灯吗?”

白星回注意力都在手艺活上,没意识到这人是在跟自己说话。见其毫无反应,老头手上动作一停,脚背勾着破布一圈,将吃饭的家伙接住,一副要跑路的模样。白星回傻乎乎帮他收捡,老头不住嗔怪:“你不是来查我的?”

少年疑惑:“查你?”

老头把东西又摊回去,靠坐下来,就着葫芦啜了口苦茶,朝篓子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翻出来看:“照顾照顾生意呗,想要什么样,我都能雕出来。”而后又埋下头,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

白星回“嚯”了一声,又没谁要做法事,做什么灵牌,这不是咒他吗。

于是,他摆摆手,拒绝:“不要。”话有些干,左右也无事,紧接着他便又补了一句,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怎么在这里做生意?”人家开张都要选南北通达的商衢,人来人往热闹,这犄角旮旯,视野又不开阔,半分人气也没有,和着他这生意与漫漫河灯,倒是教人肌肤直爬鸡皮疙瘩。

老头笑道:“因为是私货,只能偷偷摸摸。”

“私货?”白星回吃了一惊,心道盘越国是有什么离谱的规矩,现今怎么连牌位也不能立,是怕触霉头?触谁的眉头?嚯,该不会与太子归来有关吧。心念至此,他嘴包不住事儿,便硬着头皮打听人损失,也好给愧疚分个级别:“那……那有人买么?”

“有!”

刚问完,便有人来问价,几乎都是熟人介绍,此类有需求的人一般都不会向府衙报告,倒是安全。

这当中有不少挑样式的,说要给家里被虫蛀的换块新的,白星回一想也觉得合理,毕竟盘越炎热,许多木头不漆则腐,况且潮气也容易生霉。但转念一想,这可不是别的东西,可供奉着老祖宗,白星回不由惊叹,这里的人对生死还真是通透。

老头举着块粗胚子,稍稍向着油灯,正和一顾客议论要求,譬如名字是何,是否有别的特殊要求。

白星回从旁围观,觉得那牌子有些眼熟,直勾勾盯着看。

买主讲完要求,说先上东街给人捎带物件,一会回头再取。人走后,白星回坐看匠人雕刻,越看越不对劲,一把抢过来,反复比划,这大小长度,怎么和奉灵洞里那一尊十分相似!刹那间,白星回脑海中记忆不断回闪,有了对比之物,心里反而比在滇南与孟不秋对质时更为笃定。

乖乖那个坛坛酒!

白家先祖与孟部里哪有盘越人,孟不秋果真是骗着他玩,什么白星芒,分明就是自己的名字,一会定要他老实交代!想着想着,白星回把木牌顺手往背后的腰带里塞,被老头瞧见,拿手背在他脑壳上敲了一声响,夺了回来:“做啥呢,等刻完让你看个够!”

“对不住,对不住。”白星回恍然,赶紧双手奉还,又讪讪岔开话题,“诶,这里刻的是什么?”

“他妻子的名字。”

“妻子?”白星回错愕,本能地伸长脖子向河滩回看,目下虽远去不见影,但他记得很清楚,刚才那人的婆娘就站在花灯旁等候——这不人还没死,怎么就立上牌位,怕不是想升官发财死老婆?

白星回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老头子睇了一眼,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抚须哈哈大笑:“小伙子,你的盘越话说得很地道,但老夫我还是能听出你并非盘越人,这是盘越国的习俗,和别的地方不同,尤其是中原。这种木牌叫长寿牌,多以小叶紫檀成胚,用以祈求长寿平安,不是灵位。”

闻言,白星回忍不住咋舌:“怪哉,既是祈福,为何会被官家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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