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卢有。”白星回赶紧将人拉至身边。
一旁的都卢悄悄拉开钱袋子看了一眼。
身为王宫侍卫,每月俸禄都有定额,不多不少仅够吃穿,偶尔余下些他还想攒个老婆本,往后娶媳妇儿用。
容也含笑,一针见血:“你在怕他。”
怕孟不秋?
“我怕他个大爷的坛坛酒!”白星回急声反驳,过了会,又迅速偃旗息鼓,一屁股坐回石头上,“……你说对了,其实我真有点怕他,从小到大,我想什么好像他都知道,你看,我从东麓入山,专门抄远路绕到石门峡,连敌人都不晓得,但他知道,还能追上我!”
白星回抓着容也袖子不放,抬头目光怯怯,像只可怜的无家可归的猫儿,撒娇道:“容姐,你想不想听……”
容也轻轻拂开他的手,道:“少教主,天色不早,该歇息了。”
白星回霍然起身,端着个笑脸,堵在她跟前,嘴巴翻动像开了闸的洪水,片刻不停:“容姐儿,我知道你想听,我跟你说……”
容也倒回去,就着那树斜卧下,双眼紧闭。
虽说时机不宜,可白星回不说憋得难受,非要讲上两段,于是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容也失笑,又坐直身子,伸手拟了个“请便”的手势,顺带给都卢眼神示意,令其拿来水囊,怕他说个口干舌燥。
“你慢些讲,不必急,我不睡了,听你说完。”容也像长姐般拍了拍他的背,那言辞体贴又温柔,若不是知道是个飞贼,还以为是个标致的大家闺秀。
白星回立即笑逐颜开,向着暖融融的篝火,娓娓道来:“七岁时,我第一次随巫姑前往乌蒙塔寨,族中摆宴,接风洗尘,给每人都上了两坛最好的坛坛酒。我不能饮酒,一饮必然发红起疹,胸闷气滞,但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是天都教的少教主,我怕大家瞧不起,更怕落了爹娘的面子,就想着抿一口,再用袖子掩着,偷偷吐出来。”
“然后?”
“然后你知道吗,孟不秋突然就走到我身边,抢过我的坛子说——‘我替你喝’。要知道,巫姑都不晓得我不能饮酒,爹娘哥哥更是不会到处乱说,在滇南,男儿不饮酒,会教人觉得少了几分血性。”白星回两眼瞪得滚圆,仿佛昨日之事就发生在当前。
容也轻声安慰:“也许只是目光如炬,你的犹豫和局促,教他看出来了,他既帮你遮掩,说明为人厚道,应当感恩致谢,何苦妄自揣度。”
白星回张了张嘴。
这事儿他也不是头回同人说道,过去的听者虽也出言宽慰,但大多止于前半句,像眼前的姑娘这般,以善度人,时时报以感恩之心的,倒是少见。
他忽然不知该如何续下去,过了好一会,复才开口:“不,不只这一件。有一回在寨子里,我半夜肚饿,不好麻烦别人,就溜进庖屋,想翻些残羹冷炙垫垫肚子,可没想到揭开锅盖,灶上竟然温水热着我最爱吃的糍粑,还是浇过三层蜜汁那种,除了我,别人根本吞咽不下。”
“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知道我会来,故意等着我来。我当即就追出去,可是左瞧右看,半条影子都没瞧见。容姐儿,你说会是谁?那些耆老八婆可没这等心思,整个寨子里就数孟不秋最厉害,若不是他啊,难道我身边还有鬼?”
“哦,我又想起一回。塔寨北面的一座山冈上,长着棵百年的凤凰花树,一开花,满树如火。有一次我独身打树下过,不免多看了一眼,你知道么,自那以后,但凡我来孟部打秋风,隔天房内定是花红如海,问遍了婆子洒扫,都说不曾见过有人进入房间。容姐,你说,你说说看,这难道不教人毛骨悚然?”
身后宁静,只余呼吸绵长。
容也歪头靠在树上,沉沉睡去,便是都卢和他的手下,也眼皮耷拉,点头捣蒜,尽是疲态。白星回突然无声大笑,抓起水囊,仰头灌下,像喝酒一般豪饮,说不出的舒畅。
——
天亮起身赶路,不足小半日,一行直入蒙自城。
马帮的人总成群结队,身上又佩戴着极易辨别的金镖赶马铃,十分好辩认。白星回找到那马锅头,把关盈袖的亲笔信和随身手镯给他瞧了眼,随口套了声近乎,没费多大劲便说通人帮忙送信。
信要往两处去,一东一西,尽跨中土,需得安排几个牢靠的行脚子。
点的人都在城里吃茶,马锅头着人喊,自己留下陪白星回几人闲聊。此时离天都教大变当晚已过去三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别处帮派,也听闻风声。
那马锅头站在马棚前,啜了一小口烈酒,辣得嘴皮乱跳:“啧,昨日我们的人和石部的一支商旅碰头,听他们说,西边大多安定,倒是中部起乱,往来势力复杂。咱眼下就希望别波及东部,不然恐怕还得改道,这年头生意本就难做,可不更费时费力……”
白星回点点头。
石部和董部在西,四面围山,十分贫瘠,与外界,尤其是荆夔两地和江左官场勾连甚少,又曾有反叛被镇的前车之鉴,即便爨氏要寻盟友,也绝不会找上门。可惜董部太远,否则倒是可以打那一头进入哀牢国。
马锅头看他面善,多问了一嘴:“小兄弟往何处去?”
白星回没吭声,这些走马的都是人精,但凡透露向南,即便不说细节,也能将路线还原——从蒙自出,只有黑水泽一条路。如今最好的谋算,就是误导敌人他会去巴蜀找公羊月或是江左寻干爷爷回来救人,那样路上,至少会少一重障碍。
见他目光躲闪,马锅头瞬间明白过来,笑了一声,只道:“本来想看看还能不能帮上忙,不过少侠英姿非凡,想必不需倚靠他人。”
白星回不由松了口气,他不是个性子内敛的人,比不上孟不秋深藏不露,也比不上丘山惠那种即便睁眼说瞎话也脸不红心不跳,他只能克制自己,不该说的别说。
容也站在他背后,稍稍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别怕,我送你们过黑水泽。”
黑水泽是雍部边境上的一汪大泽,其流百折,号称飞鸟不下,人马不饮,近些年不少商旅都折在那里,要想过河,得找有经验的当地人,像马帮这样,自然有自己的线人,一般行者,势必凶多吉少。
听她保证,白星回定下心来。
容也最初就是上听湖土楼盗物,走的也是这条线,她既能来,自然也能回去。
马锅头又啜了一口烈酒,舒展手臂,见跑腿的还没回,又继续说:“对了,石部的人还说,他们看到孟部燃青烟,拼死顽抗,恐怕是打算死卫天都,那个气节呀,诶,诶,少侠,你往哪儿去?”
话音未落,白星回已夺马而去。
一旁喂草料的马仔被扬了一脸尘土,追了两步,大喊道:“我的个乖乖!”
马锅头紧随其后,怪叫一声“哎呀”。
容也拉住人,道:“他有分寸,我留在这儿。”
马锅头打量了跟前的女子一样,纳罕道:“这位姑娘,你留这儿做什么?”
“押物还马。”容也答得很实诚:“没有物,只能押人。”
都卢赶紧拿钱,急得整个荷包都掏出来,甚至抠出了靴子里的小金库,全没有昨日数钱子儿时候的小心翼翼:“跟上去,这些够不够?”
那马锅头却拱手推拒,一副凛然模样:“说这些就太见外,诸位都是秦少爷和少夫人的朋友,老五再牵几匹马来!”马帮最不缺的就是好马,老五得令,立即卸了货,给每人都备了一匹。
孟不秋昨日夜半走,若是途中不休息,也该走出四五十里,鉴于滇南山势,稍有折减,但也不近,只能寄希望于马力,能将他尽快拦截。
白星回一路北上,穿过雀衔梁子,进入一片无人的茂林。
不远处的爬地虬曲的根节前插着断刀碎剑,数不清的暗器扎在滇桐树上,叶子染着血,血滴正顺着脉络滚地成珠,泥里脚印凌乱,再往前三五丈,开着白花的碎米荠丛中,尸体横陈,皆死于刀斩。
每一张脸他都辨认过,唯独不见孟不秋。
“被抓?不,不会,以他的功夫,逃出生天应是不难……不,那万一敌人无耻,用族人威胁……”
白星回越想越心乱,没留意,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跤,忽地瞥见一抹银光闪烁——
是那枚指环刀!
他捡起来往手心一握,胸中窒息,整个手都抖了起来,孟不秋绝不会将此物随意丢弃于此,除非他……
白星回连连后退,脑中闪过断指的画面,又闪过枭首的惨状,甚至出现了分尸的血腥场景,最后用竹子拨开厚重的落叶,把地上的尸体又翻了一遍,双目无神,喃喃道:“孟不秋这家伙,我都这么凶他,就是想告诉他,可以随时放弃天都教,放弃我嘛,难道还要以死明志吗!”
这时,身后飞来一道坚定的男声:“我说过,不会放弃你。”那一边戴护腕,一边走来的人,可不正是孟不秋。
“你没事吧?”
白星回冲上前,按住他手臂,将人推搡来去,左看右瞧,待确定毫发无损后,这才长舒一口气,朝他胸口没好气地送了一拳,道:“算了算了,你跟我走吧,届时我们一块儿杀回来!”
孟不秋冷淡的眸子逐渐温柔,将手掌落在他发上揉了揉,很是开心:“好。”
白星回双手濡湿,这才发现是水滴落在手背,被风一吹,顿感沁凉,他找到源头,揪起孟不秋的发梢:“水?你做了什么?”
“后头有条河,”孟不秋用眼神指点方向,“血太脏。”
自己差点在这儿急成脑卒中,敢情他还有心思沐浴更衣?白星回窝了一肚子气,在他肩上又捶了一拳,将他右手腕捉住,将那枚指环刀拍在他手掌上:“拿好。”
孟不秋自觉套在拇指上,眼底隐有笑意。
远处飞叶狂舞,短促的马蹄声此起彼伏,且伴着马锅头那张被灶烟熏坏的粗嗓:“少侠——少侠——”
白星回翘首望,问:“你们怎么都来了?”
见尸横遍地,还未勒马,马锅头已蹬开马镫跳下地,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挥汗,苦脸道:“可跑死我喽!少侠,我话可还未说完……”
“说什么?”白星回一脸迷糊。
“孟部啊,”马锅头喘匀了气,续下去,“我方才说到气节感人不是,结果你可晓得,第二天族里的巫师就领人投降了。”
白星回扭动脖子,幽幽盯了一眼身旁的人:“……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