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不秋面不改色道:“我让他们投的。”
白星回呆若木鸡:“你?”
孟不秋歪头,贴着他耳根吹气:“在鹧鸪谷写的信,我回去之前,族中大事皆由耆老做主裁决。”
马锅头抢话:“外界可不是这么说的,说是孟族长跟着少教主跑路,置族人生死不顾,族中长老气愤不已,干脆领人倒戈。”
白星回提腿要踢:“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
但他终归没有动脚,只是一个人气鼓鼓往前快走,都卢领着人撵过去,留下个容也,不忍多瞧了一眼那位外表看起来凛若冰霜,但内心是个什么花花肠子还不清楚的大族长,摇着头牵马跟上。
马锅头落在后,搓着手,腆着脸道:“孟族长,您看,这送信钱还没结呢?一分钱一分货,即便是秦少主和夫人的面子,可兄弟们总归是要吃饭的不是?”
孟不秋“嗯”声,从怀中拎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取了些来,抛给他。
双手一捧,马锅头喜笑颜开,两条粗眉一并,比过年还喜庆,甚而还壮着胆子调侃两句:“孟族长,您这可像是早就做好远行的准备。”
孟不秋意味深长扫视一眼。
那马锅头立刻恭顺道:“该说的话我都对少教主说了,还请孟族长往后在孟放郡守面前美言,好让我等兄弟,行马四方,安稳平顺。”
孟不秋回礼:“多谢。”
马锅头将他手扶助,不肯受礼,再开口时,已没了方才的市侩,皆是凛然正色:“小人在马帮干了二十载,当年开山淌水过蜀道出西域,多得教主夫人和孟族长的恩惠,教中有难,孟部若为反间子,他日有需,尽管来告!”
除了知道他是个马锅头外,孟不秋甚至记不住他的名字,但就是这明哲保身之时,将滴水恩作涌泉报,不忘恩不负义之举,足动世间人。
“好!”
这信可不好送,若不是盘越那方出奇子,他们能想到的救兵,敌人怎会想不到?孟不秋郑重道了声“保重”,目送壮士远去。
——
都卢是个憨直不开窍的,只以为白星回快步朝前是因为过于激动,于是跟着叫好:“太好了,王妃回来了!”
白星回停下,义正词严声明:“不要叫他王妃。”
都卢顺口问:“那叫什么?”
白星回偷瞄一眼,却将好给孟不秋撞见,忍不住咒骂一句:“——死鬼!”
孟不秋无声无息走至身后,淡淡道:“你絮絮叨叨说什么呢?”
白星回打了个哆嗦,变脸式笑意相迎,睁着眼编瞎话:“我说,要是敢对爹娘兄长下狠手,我死了化成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孟不秋抄手打量,不置可否,气氛立时有些僵窒。
手底下的人也随了上峰的性子,竟不开眼地跟都卢小声捧哏:“卫长,您看,殿下笑得多开心。”
开心?
哪只眼睛看出他开心了?
话往耳朵里钻,白星回想装听不见都不行,且最重要的是,他可不想叫孟不秋听见不该听的。
孟不秋上前一步,坚定道:“你不会死。”
白星回干笑,接不下去,想另起话头,把这个事儿顺下去,正好视线晃过容也,便开口:“说起来先前在哀牢山交手时……”
都卢自觉退开,把位置留给孟不秋。
并肩而行的孟族长很给面子地追问:“怎么?”
白星回脸上绯红,似有些难以启齿,直等到左右无人,才勉为其难说道:“交手的时候我不小心摸到了容姐的胸……”而后他半是窘迫,半是疑惑,问道:“怎么……怎么是平的?”
孟不秋并没有显露过激反应,只是扬起下巴,多看了一眼牵马独行的“姑娘”,轻声道:“你没觉得这个容姑娘有些过分高挑,都快同你我差不多……”不提时无意,一提白星回才发觉,容也比之都卢还要高上寸许,这在南方十分少见,都卢怎么说也是堂堂七尺男儿,而他俩几近八尺。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虽是少见,但也不无可能,并不能因此评断,因而白星回仍觉稀里糊涂。
孟不秋正欲开口,将答案直接点透,忽觉胸前一暖,目光不自觉下落,落在胸口那只手上。白星回还浑不自知地捏了捏,他耳根蘧然红透,但脸上却又青又寒,冷声道:“……你这是做甚?”
白星回一脸无辜道:“摸一下,手感差不多。”
孟不秋吸了口气:“你为何不摸你自己?”
“摸自己不是更奇怪,嘿嘿,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摸一下怎么了,反正摸都摸了,你还能揍我——”说是不会揍,但白星回还是躲闪一把,见他没有动作,这才继续耍赖皮,欢快地吹了声口哨。
正一个人窃笑,谁知脑子忽然灵光一闪,白星回如仙人抚顶,领悟到他话中深意,不由大叫:“……你说什么,难道容也……他!”
——
越想越觉得自己撞破天机的白星回,往黑水泽的路上,眼珠子跟粘在容也背上一般,孟不秋时走时轻咳提醒,惹得容也还以为他哑了嗓子。
白星回拍拍脑袋,也觉得自己要克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说,自是有不说的原因。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他揣着这么大个秘密,且整一行连个交流的人都没有,心里憋得跟猫挠,就想着一吐为快,几番折腾下,是抓耳挠腮。
孟不秋目睹了他心理变化的全过程,着实看不下去,便诱他思虑些别的事,这一开口则是:“你为何突然逃离孟部?”
白星回一个激灵,果真收回思绪,总算将这碎嘴好奇症给治好,磕巴道:“我……我……”他闪烁其词,不敢如实相告,便教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计从中来,想以攻为守,先下手为强,遂大声反问他:“那牌子怎么回事?”
孟不秋装糊涂:“什么牌子?”
白星回说道:“就奉灵洞那个,别不承认,我亲眼瞧见了,你说,你是不是还偷偷扎我小人?”
孟不秋面不改色,道:“你看错了。”
白星回反驳:“不可能!”
孟不秋蓦地贴近,在他耳边蛊惑:“你想想,你真记得吗?那上面的字是怎么写的?用的汉体,还是百濮文?”
应该是百濮文吧。
白星回下意识摊开左掌,右手食指在上拉出笔画,本就只是一晃而过,时日又久,总归有些模糊,只能凭感觉落笔。
好容易有点思路,孟不秋突然斩钉截铁说:“你记错了,上面写的是白星芒,白氏有位先祖曾娶了孟部族长之女,所以族长一并供奉。”
白星回脑子大乱,跟拧紧的线团一般,不可置信道:“我有这么个祖宗?”
孟不秋在他脑门上随手弹了个崩,淡淡道:“祭祀的时候,你的心怕是飞到哀牢山外。”
大祭时一派肃穆,便是他那玩世不恭的老爹,也不得不乖乖行酒,更别说他一少年郎,性子本好动,满心眼觉得枯燥无趣,脑子里钻出的都是山外的桃红柳绿。被他说中,白星回赶紧狡辩:“别,你可别胡说……”
“是么?胡说?”
白星回提高音量,想把这茬盖过去:“可是供奉的牌子也和一般的灵牌不一样,要长一些,这个我记得很清楚,别想抵赖!”
孟不秋淡淡回应:“毕竟不是孟部的人。”
“那……好像有点道理,”白星回嘴唇翕张,可惜辩无可辩,只能鸣金收兵,“你真没扎我小人?”
孟不秋呵笑一声:“对付你还需要扎小人吗?”
白星回不服气,和他论道:“喂喂,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天都教少教主,什么叫还需要……”不过,孟不秋既没对他不利,误会解开,他倒是心大释怀,“哼,既然是场误会,那算了,放你一马。”
他有心,可孟不秋却无意,兜兜转转,又把话说回去。
“问完了?”
“完了。”
“那我们来说说,你为什么偷偷离开孟部?”
“可以不说吗,我拒绝!”
两人向着云霞,你一言我一语,都卢在旁听着,努力插话却插不上,不由为先前说错“王妃”而有些心不着地。容也靠过来,一个劲儿安慰他,说如少教主这般灿若明光的人是不会记仇的。
都卢被他开解,心里好受许多,便顺口夸奖:“容姑娘你人这般娴柔,也不知哪家儿郎能有幸娶你过门。”
“说笑了。”
容也一愣,不由驻足,微微侧头。风吹拂开面纱,霞光中,只道人比花艳。
怕人疑为轻浮,都卢着急解释:“我可不是说笑。”
容也摇头,并没有解释,而是摘了片细叶,吹起不知何方的古调。白星回听见,身心皆觉舒畅,伸了个懒腰,絮絮叨叨说:“长安有个法显和尚译经书很厉害,听说今年春要往天竺取经,不晓得会不会跟我们走同一条路。”
——
岁朝至,即便小小一隅也十分热闹,更遑论黑水泽乃过境的老路,来往商旅,四季不绝。沿途可见,家家户户舂了新米,东来的汉人借地做了麻团和汤圆,本地的百濮人则酿了新酒,逢缘举杯。
喜庆日子,教人心情也畅快不少。
大泽边的村寨里,白星回正跟人问路,想找个落脚点,都卢随他四下张望,便利的酒栈没找着,倒是瞧见熟人。
“嘿!那不是史大侠和丘公子么?”
他忍不住挥手招呼。
史易看了过来,两个鼻孔直呼冷气,显然为白星回骗他不满,更不满的是,不战而走的孟不秋就站在那白衣少年面前,怎么都像合起伙来故意耍弄人,遂不肯上前。
丘山惠却别有考量,将目光锁在买干粮归来的左黯黯身上。
他们三人中,就数这小文士最合适搭话,于是便将扇儿掩口,笑着撺掇了两句,左黯黯没心眼,果真热情招呼:“阿那奚!别来无恙!”
说完,只见其两手勒着书篓的袋子,闷头闷脑冲过去,一路跑得竹筒伞柄一阵“哐啷”响,但他那视近怯远症实在严重,离得远,分不清人脸,连衣着也糊成一团,跑着跑着偏了道,往都卢扑去。
都卢躲闪,往白星回身后一站,藏住脑袋。
白星回也不腼腆,坦然同他打招呼:“小先生,你怎么在这?”
左黯黯扶着白星回的手腕喘息,同时开口:“阿那奚,你们也要渡黑水泽?”
白星回缄默,犹豫是否如实相告。这时,孟不秋悄无声息靠上来,垂眼盯着白星回袖口,冷冷道:“手。”
左黯黯给唬了一跳,下意识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