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白星回心想:我既不管闲事,也不热衷肠,什么时候“想知道”过?但看这小书呆情态迫切,便也耐下心听一茬,于是给足面子,分外捧场:“对对对,我可好奇了,你慢慢说。”

左黯黯愁容满面,未语先叹:“家兄生性风流,爱美文美酒美人,好色放荡,江湖之中风评甚恶,家中长辈管教不得,致他早年便与道山断去联系,后来再有风声,却说是伤害了不少良家姑娘,甚至……甚至奸|淫……奸|淫了岁儿姑娘的……师叔。”

水囊摔在地上,左黯黯两手将脸捂住,害怕看见别人的表情,更怕自己的表情失控。

“家丑外扬,实在难以启齿。”

“你哥可真不是个东西。”白星回把水囊捡起来,捏在手里,率直地骂了一嘴,“姑娘家长得好看点,凭什么就要遭他的祸害!”

左黯黯挪开手,嘴唇张合,急切地想要辩解。

白星回瞧见,心思一转,忽又道:“你这……莫不是另有隐情?”

左黯黯暗自握拳,十分痛苦:“虽是同母异父,但家兄待我甚亲,他确实轻浮而好美色,但也仅止于表,绝不可能做出有伤风化之事!”

白星回不禁沉默。

“你不相信?”左黯黯声音更急,他迫切想从别人嘴里得到认可,可仔细想来,又觉得可笑。也是,一个本就离经叛道,身具污点的人,要相信他还有自己的原则,确实不易。

白星回摸着下巴说:“那倒不是。我认识一个人,也被中原武林称呼魔头,但我就相信他自有原则,别人说的我一概不信,谁找他麻烦我就找谁麻烦。其实,我都没见过你哥,相信与否皆不重要,如果你相信,那就自信点!”

他在左黯黯胸口结实拍了两下,鼓励道:“大丈夫,自信点,不是错!”

左黯黯打起精神来,偏头看着身边只比自己稍长一二的少年,觉得不可思议:“区区何时,才能如你一般豁达。”

“豁达?”

这话倒将白星回逗乐:“你可别羡慕我,我不愁是因为愁根本没用。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其实我也没有近忧,大多时候我都走一步看一步——唯一值得首肯的一点,或许是我无时无刻不信,天无绝人之路。”

——

丘山惠在林中生火,可是午间的雨水未干,四下过于潮湿,捡拾不到足够的干柴,一直点不燃,相比之下,孟不秋和容也的经验要丰富不少,没挑木枝树叶,而是选用了竹子,尤其是快枯干的黄竹,内里空而燥,再找了些叶子,用内力烘干作为引火物,搓燧石起火。

天色不早,见帮不上忙,丘山惠便想着去猎些吃食,顺道去把那两个在后头踩蚂蚁的家伙给叫回来。

白星回和左黯黯正走到一处石崖下,瞧着顶头上黄灿灿一片,顿时来了精神:“今儿运气真好,还能遇见这好宝贝。”

左黯黯什么也看不清:“阿那奚,你在说什么?”

“崖蜜,滇南特有,甭管是中原还是江左,可都吃不着,”那崖蜜乃岩蜂所酿,他自个嘴馋甜食,便施展轻功,径自攀上去掏,“指给你,你也看不清,等着!”

转头就见他连攀数仞。

左黯黯看不清上头有什么,急得左右徘徊,正好丘山惠来,便恳请他看顾。

石崖上既没有蜂子,也没盘着岩蛇,白星回如入无人之境,连摸了好几个蜂窝,满载而归,只是,偏不凑巧,落地的时候惊惹了几只山猴子。

那山猴子可是此地大王,威风得很,立刻叫嚣着扑上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二人命格反冲,白星回这个捣蛋精次次无事,遭灾的却总是丘山惠这个倒霉鬼。

丘山惠没觉得猴子可怕,尤其当中还有几只小家伙,金丝儿毛,长得格外喜人,他瞧着可爱,便拿随身的香饼投喂,哪知猴子视而不见,前后两只围拢,声东击西,另有一只从树上蹦下,自他背后一跃,一记快手捞月,将他背上背着的画轴偷走。

“死猴子,站住!”

丘山惠追出去,那猴子反冲他耀武扬威,在那山头上,当着他的面将那裹着布套子的画咬了口,硌着牙,龇牙咧嘴吼叫,估摸不是什么宝贝,也不能吃,拍拍屁股给他挂在高树的树冠上,拍拍屁股走了。

容也不放心过来瞧看,见此便要替他摘取,但丘山惠硬是将人拦下,自己逞能,飞身上去摘,没想到树上盘着条花蛇,吐着信子,往那手腕狠咬了一口。

“丘公子!”

左黯黯急匆匆又奔过来,白星回跟在后头,望了一眼,短短数息,伤处已是紫红发黑,若不是他另一手扼住经穴,只怕早已毒攻入心。

容也当机立断将他虎口钳住,轻声道:“忍一忍。”说完,说完便低下头,替他一点一点将毒血吸出来。

丘山惠不忍心,想要急呼阻止,可刚一张口,便痛得咬着舌头,说不出话来。

“还没好。”容也把嘴上残血一擦,随手撕下衣帛一缕,替他扎紧手腕,随后从腰间拔出一只小匕,划开皮肉,将毒血彻底放干,这才松了口气,把那根带子又拆解下来,包扎住伤口。

“多谢。”

丘山惠还想拱手致意,扯着伤处冷汗直下,容也赶紧扶了一把,两人四目相对,各有怔然。

只是,这脉脉含情未久,白星回挤了上来,两手各抓了一把药草,就差往丘山惠嘴里塞,嘟囔着:“蛇毒啊,我在行,小时候皮实,在山里没少被咬,你将这些全部嚼烂吞下去,保管你明日生龙活虎。”

丘山惠低头扫了一眼,又看了看容也。

容也轻轻推了他一把,沉声道:“看我做甚,我又不可能替你嚼。”

他哪是这个意思!

丘山惠顿时脸如火烧,起身时狠狠剜了白星回一眼,前后的火气一块都撒了出来:“有劳了,太子殿下,您还是管好您自己吧!”

白星回无视他的怒火,有错就认道:“今日这事,是我对不住!晚上崖蜜多分你一块!”

丘山惠不再生气,摇摇头离开,一路上目光都锁在容也身上,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竟有些感激白星回,若不是,容也一日不定能和他说上两句话,更不必提如此亲密之举。容也似有所感,稍稍调头,回看一眼那平日趾高气昂的贵公子,立刻把头埋了下去。

——

晚间,白星回将崖蜜拿出来分食。

他自己先用刀削去一块,不就水就干粮,而是将外面沾染上的岩灰和脏秽物清理后,直接入口,如含糖化。

左黯黯觉得新奇,也学着他的样子,吃了拇指盖大小的一块,然而甜得实在齁人,猛灌了小半袋的清水,才消去那腻味。

容也见此,便从行李中取出一只空水壶,将蜜脾加水化成汁,分付给旁人抹在干饼上。

史易和丘山惠依次取用,到孟不秋跟前时,他看了一眼,没有接,容也以为他方才没注意,便又往前推了推,道:“崖蜜。”

孟不秋兀自摇头,林中风声簌簌,不知怎地,眼前浮现起当年——

那时候他不过四五岁,有阿婆见他模样生得可人,送了他不少粗糖块,他欣喜地拿回家,捧到母亲跟前。

母亲脸色倦怠,信手拈来一块喂他,随后问道:“甜吗?”

他点点头。

然而,那姿容绝世的女人却突然变了副脸,冷笑着连糖带碗拂在地上,幽幽道:“人生来就是要吃苦、受苦的,怎么可能会甜呢?”

孟不秋打了个激灵,从往事中脱困,指了指容也身后,冷硬拒绝道:“我不嗜甜,吃不完都给他。”

白星回竖着耳朵偷听,看他摆脸子,立刻便说:“别给他,给他就是暴殄天物。”

等容也自己也抹完,白星回把余下的崖蜜都拿了过来,不过却没吃,而是趁孟不秋不注意,偷偷放进了他的水囊里,想捉弄一番。

孟不秋口干喝水,刚尝了一口,目光便扫向始作俑者。

白星回的脸上当即堆满笑容,乐呵道:“偶尔吃一点,不也没什么,啃了那么久的饼,不觉得淡而无味?”

孟不秋沉默片刻,淡淡应道:“嗯,你采的,喝一点也没什么。”

居然这么温顺好说话?

这可实在不像孟大族长的性子,白星回忍不住多观望了两眼,嘟囔着:“奇了怪了,也不是不能吃,你刚才干嘛拒绝人家的好意,还是说你对我成见颇深?”

孟不秋道:“只是让我回忆起一些不怎么好的事。”

白星回松了口气,顺嘴道:“那就好。”

“嗯?”

“我的意思是,你往后想吃糖,就想想今天,想想我,就美好了。”白星回弯了弯眉眼,指着自己,笑得阳光灿烂。

——

要说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丘山惠好容易治好了蛇毒,结果又生了急病。

病气从后半夜开始发,当时惊醒,只觉得手脚发冷,便以内力暖了暖,可到清晨出发,仍觉得满身鸡皮,唇齿打颤。他以为是染了风寒,性子好强不想做拖累,便强撑着一直没说,难受时也只提一声歇会。

没过多久,太阳露脸,果真不再发冷,他精神好了些,但脸面上仍是惨白一片,容也好几次关切询问,都被他以夜半未休息好的理由搪塞过去,直到正午,他越发觉得头重脚轻,几次险些摔倒。

因蛇毒之故,打早上起,容也便走在他左右,一见他趔趄跌跤,便抻手扶住,只是两人对视略显尴尬。

“我知道你是怕他们担心,不过若是撑不住,可不要硬逞强。”

容也没有声张,丘山惠心存感激,立即顺着台阶下。

但很快,他又开始通体发热。人给烧得迷糊,想借凉风,便说了句“透气”,一个人往旁边去,走着走着,走到树下面壁不动,过了会,拿起石头转头把孟不秋才生起来的篝火打灭,几人都觉得诧异。

史易坐不住,赶紧把人给拉扯过来:“丘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丘山惠反应迟钝:“怎么?”

史易操着大嗓门,连声道:“你把火熄灭了做甚?莫不是有情况?”

丘山惠定睛一瞧,果真见人在重新拢柴生火,也觉得莫名:“我没熄火,我不是在……”话到嘴边,他却卡了词,“……我怎么想不起我在做什么?”

白星回支了个脑袋探看,玩笑张口就来:“该不会中邪了吧?”

孟不秋冷冷制止:“不要妄言。”

容也走近前,把手背靠在他额头上。那凉意入骨,舒服得狠,众目睽睽之下,丘山惠竟拽着人的手往自己脸上贴。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