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以南,天热多雨,地上鸟兽尸骨腐败极快,形成地气罩林而难以发散消弭,反致更多生灵伤死,循环往复,滋生毒虫,多发为瘴。
有瘴的林子,在西南多称为瘴子。
山中常有瘴气拦路,最近一处,乃茶山瘴子。
白星回掐指一算,绕路少说要多耽误半月,而他身为盘越国太子,眼下又因与内敌交手而同都卢分散,必须尽快回赶,因而必须横穿。至于史易三人,临时找不着向导,加诸他们因为追逐卜思鬼的缘故,也已经半只脚跨入这条路,商量一番后,亦决定跟着白、孟二人走过这一程再说。
先前黑水泽上大战,丘山惠吃招最多,为那浪头水波撩击,衣衫半湿不湿,但他这人怪讲究,不肯就近找个石头或是灌丛解衣脱换,偏巧远近又没碰着人家,最后只能硬撑,想等着自然干。
但眼下虽是冬月,可滇南往南,气温却越发暖,被湿热的水汽一蒸,整个人像蒙着一层雾。况且他那衣料华贵,亲水又贴肤,不像白星回几人惯常穿的苎麻衣,又干又透,因此十分难受,将外袍一撩。
这一撩,真丝脱钩,缠在钗上,先前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略见散乱,当中一缕青丝,直接从正脸耷拉下。丘山惠素来注重仪态,衣冠不整,顿时有些窘迫,忙拿扇子一展,稍稍遮着,刻意将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向着白星回发问:“……太子?”
此话一出,左黯黯气息一紧,而史易则满面写着疑惑。
南五岭近百越,接触到的族类驳杂,丘山惠自幼聪明伶俐,一点就通,对于百濮话他其实能听懂不少,只是讲不出来,否则也不会就这么毫无准备跑滇南来,至于隐而不发的原因,不过是狡兔三窟,必要时候留着保命用。
要怪就怪那女人最开始挑他动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露了底。
当然,他不会坦白自己听得懂,反正当时打斗混乱,什么话都在往外蹦,眼下也没人会仔细追究。
果然,都卢不在,没法对质,场面一时沉默得宛如死水潭。
白星回心虚地抖了个机灵,想先试试他的态度:“其实鄙人姓太,叫太率,因为过于风流倜傥,跟你们中原那些什么子一样,被人尊称一声太子。”
丘山惠谑笑一声,恻恻道:“你这可是糊弄鬼!”
白星回小声嘀咕:“可不就是糊弄你这个讨厌鬼。”
“咳咳。”
孟不秋轻咳示意,白星回当即不再插科打诨,拱手作揖,将自身情况简要道来:“事从权宜,不瞒各位,在下正是盘越国太子,而都卢,乃我国狮子卫第一侍卫长。”
丘山惠不愧是大家族出身,无时无刻不讲礼仪,眼下得了确切答案,登时跟着拱手行礼,唤了一声“太子殿下”,便是史易出身江湖草莽,也一道抱拳,只有左黯黯摇摆不定,既想随同伴也顿首三拜,行个大礼高呼殿下,又怕惹人不快,继续从前的称谓,与他说笑亲近。
白星回瞧他那犹豫不决的模样,心想,若他生了两副躯体,就不至于像这样,自己跟自己打架。
不过,丘山惠历来阴得很,先恭后倨才是常事,态度这般恭顺,势必还有后手,果然,俄顷后,他又以一副为白星回着想的口吻担忧道:“只是,你这太子当得好生狼狈,稍不留意便要命丧九泉。”
话里话外尽是软钉子,孟不秋听过后护短,冷冷道:“不劳费心。”
丘山惠不肯客气说话,又将机锋对准孟不秋:“没先到孟族长野心不小,这手长臂长的,在盘越国还有产业经营……也是,确实是一笔划算买卖。”任谁也不相信他白白护送他国太子,当中没有利益交换。
这时候,容也赶上来,正好听他阴阳怪气,明着恭维暗地讽刺,便想说两句公道话,但他嘴笨,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挑明孟不秋只是因为担心白星回,出于私人原因维护,也不知是否有必要透露与天都教相关的消息,最后思维停落在那日松林中都卢的玩笑上,一着急,便脱口而出:“其实这位是王……”
那个“妃”字还没来得及说,白星回踩了他一脚,用屁股把人挤开,清了清嗓子,把缘由往自己身上扛,就是见不得别人给孟不秋瞎戴帽子:“是我硬拉……”
孟不秋却不领情,强硬地表明立场:“我们不分彼此。”
白星回回头,怔怔地盯了他一眼。
孟不秋又上前一步:“我愿意护着他,跟他是什么人没有干系。”
史易是个公事公办的木头疙瘩,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争,利益交换或是私下交情,有什么重要,反正不会赖事,相反,有个盘越国太子同路,说不定还能借势少些麻烦,该高兴才是,便当即叫停:“够了!既然历经危难,也算生死之交,眼下不是斗嘴赌气的时候,太子也好,庶民也罢,咱江湖人只讲眼缘,不讲身份架子,五湖四海的都能汇于此地,皆因缘分,同甘共苦置于一路,只管情义!”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颇具英雄气,几人都闭了嘴,兴味全失,也觉得方才口舌举动过于小家子气。
史易说完,便将丘山惠拽走。
丘山惠心想,自己还得依靠史易手头的札记寻找辟兵九说,便隐忍下来。
左黯黯也不想看他们吵闹,正好又对此地风物十分感兴趣,便好言好语哄白星回给他介绍,自己则拿出纸笔,随手记下。
白星回自是随他愿,热情讲解。
而孟不秋则同容也一道,在前方探路开路。
“我见你每日手不释卷,你这小小篓子,装得下那么多书册么?就这薄纸几张,又能记得住多少?”左黯黯将书篓反背身前翻找时,白星回也随他瞧看,心里不由地好奇起来。
左黯黯笑容露齿,明媚灿烂:“阿那奚,这你就有所不知,书要常记才熟,不记则会忘于脑后,这些都是精简后的文编,大部分区区已阅过,只是还未烂熟于心,依这提炼之字句每日边行边琢磨,能作两用。”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至于记忆,全在这里,平日着笔,只是要点,往后有机会,必然得整理成文。”
白星回夸道:“你可真会读书!”
因简牍笨重,纸卷轻盈,左黯黯所带,多为纸册,用细绳扎成卷,码放有序而整齐,用时便按目拆解。白星回看那些纸片发黄,摸了一把,又道:“你这纸都发黄了,可得好生呵护,不然染了湿气,一捏可就成渣滓。”
左黯黯摇头,直爽道:“阿那奚,这是黄卷。”
白星回惊疑:“难不成还有黑卷?那不是跟字糊成一团了?”
“黑卷……区区倒是不知有无此物,往后或可研究一番,”也只有左黯黯那书痴不以嘲讽为态,反而认真同他讨论起来,“至于黄卷,是为了防蠹鱼,也就是你们常说的书虫,才在卷面上用黄蘖汁水浸染一番,那小东西可真是啃书而食,吃尽一本书可比我们吃尽一本要勤快!”
闻言,白星回放声大笑:“哈哈,就那么一只小虫子?连指甲盖都不足,经典能有多少张纸,还不得吃一辈子!”
左黯黯忽然叹了口气:“可在道山,至白首也未能通一经一典的,大有人在。”
白星回若有所悟,愣怔当场,相比于那些为求己道而一世坚持的人,他这个富贵闲人,实在没什么可取,也显得很不入流。
他忽然觉得茫然,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
除了对学问敏感,左黯黯对人倒是没什么心眼,也谈不上贴心,他并未留意到白星回的失神,正蹲在路边撅草,自说自话:“阿那奚,你看,这里竟然生有芸香草,若是用来熏书,也可辟虫!”
“那我帮你采一些。”白星回很快恢复常态,一竹子扫过去,连草皮带泥,掀起一撮。
两个人说着话,渐渐脱了队,落在后方。
书籍学问聊不下去,便谈了些风物志异,神怪鬼论,白星回本以为是自己的强项,可没想到这半瞎子博闻强识,硬是掏空了这些年吃茶听说书的存货,也没能说过他,说到最后,竟是甘拜下风。
左黯黯时而会蹲身,研究中原没有的花草,白星回甚是无趣,就操着竹竿子在附近替他望风闲看,看到有消肿止痛的灵药,便顺手拔了一把,趁其眼力不足,偷偷塞在他腰带里,自己又躲去一旁。
任岁儿那巴掌是真狠,肿了两日,现今脸上还留有印子,也亏得是在这三不靠的林子里,左右无外人,不然自尊心稍强些的,未必受得了,换作丘狐狸,怕早恨得牙痒痒。
身上突然多出一捧草,左黯黯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时,才缓过气儿来,拍着心口道:“阿那奚,你可吓死区区了,”说着,把草药叠整好,推还给他,“多谢好意,容姑娘那日替区区上了些金疮药,已经不疼。”
白星回非要给他塞在书篓里:“有备无患。”
左黯黯被他好意感动,卷着袖子擦汗的当口,沉静下来,蓦然问道:“阿那奚,你,你怕么?”
“怕?”
“离盘越国还那么远,随时都有生命之危,可不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何况贵国国中局势尚难清,万一老国王他……”左黯黯顺嘴说话,恍然措辞隐有冒犯,连忙解释,“万一,只是万一,区区没有别的意思……”他捏着水囊,将嘴巴死死捂住,怕越说越错。
白星回没那讲究,他自个都是个乱说话的人,哪管得了别人,因而大咧咧将左黯黯的手拽拉下来,安抚道:“怕什么,你以为能当国王的都是用脚在思考?就算一开始是,锻炼个几年,走不了脑子也该走心,肯定还有后路。”
左黯黯比他这个正主还愁眉苦脸:“阿那奚,你也太放心了!”
白星回哪里是放心,是从没有真正关心,但他现下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只是握拳贴着心口,鼓励道:“大丈夫自信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自信,自信……”左黯黯紧捏着水囊,低头默念。
白星回活络一番筋骨,继续道:“上回跟那个卜思鬼过了几招,武功颇有精进,而今就算天要塌下来,小爷我也先给它捅个窟窿再说!”
“啊——”
左黯黯忽然尖叫一声。
“怎么?”白星回顿生警觉。
左黯黯指着前方枝叶拂动的灌丛,眼睛虚合成一条缝,努力想看清:“那,那是什么?”
白星回以内力隔空两掌,草丛后的生灵被惊扰,从两人眼前蹿过,竟只是只迷途的獐子。两人大眼瞪小眼干愣了会,白星回吹了道口哨,小声调侃:“可吓死我,丘狐狸说你是个情种,我看不见得,你怕是连任岁儿长何模样都不晓得!”
左黯黯苦笑。
“真的?”瞧那样像是一语中的,白星回认真起来,“那你每次是怎么认出她的,还能有惊无险从她手下逃脱,你怕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说笑,区区怎会是高人。”左黯黯赧颜,红晕直抵耳根,倒是比那姑娘家还腼腆,“阿那奚,等你,等你有,有在意的人时,就算一件衣服,一道模糊背影,一个不起眼的动作,也能认得出的。”
“也是。”
白星回对后半句倒是颇为赞同,从前在乌蒙塔寨,他搁山上树间睡觉,总能一眼从万人中瞧出孟不秋,且躲得飞快也跑得飞快。
看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左黯黯鼓起勇气,将连日来憋在心里的话说与他听,连谦称也忘了说:“我,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说。”
“你不是想知道我和岁儿姑娘之间的恩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