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茶山瘴子,便是哀牢国边境上第一大镇,苦冲。

苦冲三面环山,大河从中贯穿,河湾后竹楼参差错落,来往人流络绎不绝。

镇子中心长有一棵硕大的菩提树,枝叶繁茂,足有百岁龄,七八人尚且才能合抱。菩提被视作神树,当地人用篱笆圈围保护,附近店子茶馆相绕一圈,常有行客在此祈福,也能见苦行僧趺坐树下参悟,一参便是数日,人气相当足。

今儿个正是赶场的红火日子,十里八乡的村民起了个大早,背着货过来串街,小至五谷首饰,大至骡马毛石,应有尽有,每月就盼着这一茬,能遇上个好买主,或是踩着狗屎运,从垃圾摊子上淘到几个没眼力劲儿的家伙扔下的“烂货”。

菩提树东侧,有间酒肆,老板娘生得黝黑干练,也不爱在柜前坐着算账,就爱在门口叉着腰,操着大嗓门同婶子阿婆说笑。听说祖上发于牂牁郡,初登此地卖的是黑茶,但吃茶讲究心闲,这年生并不好,不如烈酒浇愁,便改作了酒家。

后来有一阵,南来逃难的流民多,便从中又招了个中原厨子,做些家常菜,反倒包揽远近的生意。

此刻,吵嚷喧天的内堂中,一花脸小姑娘正趴在小桌底下,等食客扔下啃不净的肉骨头,她便拨开挡道的腿脚,匍匐上去捡。

这丫头名字叫子禾,是个孤儿。

一个豪客饮酒正酣,手滑没拿稳,刚掰扯的鸡腿正好砸在子禾的头上,等那汉子反应过来去捡,小姑娘已东蹿西躲,飞快溜了出去,出门前在槛子边,撞了跑堂的一身汤汁。

堂倌咒骂一声“饿狗投胎”,愤怒地抄起同伴手中的热茶壶便向外泼去,子禾回头一瞥,慌忙将身旁逆行进店的人推开。

茶汤溅到手臂上,她长嘶一口冷气,捂着伤处跑至街上。

酒肆横窗的卷帘下,孟不秋正向史易和丘山惠询问,对于《辟兵九说》可有眉目,史易坚持声称攀龙客来过这里,因为史鸣生的手札中载记过,老爷子与其对饮时常说起神秘莫测的古九黎和好酒的哀牢人,而攀龙客对此颇为感兴趣,此一笔正好印证了江湖中人对将军台一战后,攀龙客下落的第二种猜想。

白星回是个坐不住的,听见响动,早被吸引去目光,拉上左黯黯趴在栏杆上探头看,张口就是打赌:“你说她能跑掉吗?”

左黯黯看不过眼,心尖上仿若拿火在瞭,哭丧着脸道:“那小姑娘真是可怜,没偷没抢,吃点剩菜又碍着谁了,何苦咄咄逼人?”

“没办法,做生意的都有自己的法门。“白星回摊手,说:“有人觉得客来是福气,即便穷鬼乞儿也迎进门;有的却觉得不干不净惹晦气,沾上一点都恨不得办一场傩送。”

左黯黯从桌上抓了个饼子往外冲,碎碎念道:“我去给她送……”

白星回伸腿把人给拦下来,动了动眉毛:“你看得清人跑哪儿去了吗就往外冲,别把自个儿走丢了。”

这里的人穿着大多相仿,轮廓长相也都像一方水土孕育,差不太多,他眼神不好,自然是辨不清,就这说话的功夫耽搁了会,已经跟丢了影子,只能盯着快速移动的活物看,最后向前一指,喊道:“在那里!”

白星回推了他一把:“你去!”

左黯黯真就捏着饼子跑了去,但没过多久,又给落花流水地撵了回来,方才醒悟看走了眼,那狂奔乱跑的竟是条凶恶的癞皮狗。

他一边跑一边喊:“阿那奚,救我!”

白星回学了两声狗叫,不管用,又将那竹栏杆拍得啪啦响,也没吓唬成,那癞皮狗反而更疯,对着人直吠,吠完还要跳上来咬。

少年始料未及,光顾着吓狗,没留心自个,结果躲闪时从栏杆上翻倒,后脑勺重重磕在孟不秋腿上。孟不秋扫了一眼,一拍桌子,竹筒里的筷子飞出,插在狗爪前方石板的缝隙里,那狗这才蔫了气势,夹着尾巴跑开。

白星回翻身爬起,理了理衣服,悻悻道:“只听过打狗看主人,没想到狗咬人也看人,真是条势利狗!”

左黯黯一边抹汗,一边张望:“那边那个是了吧?”

那小姑娘出门后被迎面推麦粉的板车挂着衣角,揪扯了好几个来回才解下,压根儿没跑远,这会子刚过了不远处一果子摊,人挤人又走得急,撞落了两个,还掉头回去捡来摆回原处。

可惜贩子正与人论斤两,没看到,等看到时,还以为她手脏偷拿,骂了一嘴“臭丫头”。

堂倌操着笤帚追上来,子禾喘了口气,又接着向前跑,迎头一个顶着扎染布的老婆子蹒跚而来,她为了避让,单手一撑,从旁边的摊子上翻了过去。可那老太婆听着声,扭头多看了一眼,结果被一个担柴老汉的柴火挂了一把,跌坐在地上。

子禾正好落在她脚边,两人对视了一眼,那老婆子忽然喊:“就是她撞的我!”

围观的人里头有人不住指指点点:“果真是有娘生没娘养。”

小姑娘的眼里隐有怒气,激动地辩解:“不……”可惜没等她开口,臭鸡蛋、烂叶连同菜帮子都砸了过来。

左黯黯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吵起来了。”

白星回已然翻了出去,看得一清二楚的他走时在柱子上狠捶了一把,衣袖一卷,扫起一颗石子儿,弹射过去,担柴的老汉脚下不稳,连同挑子来了个全旋,骂骂咧咧凑热闹的都紧着往后退,手里头空置下来,小姑娘趁机跑走。

老汉转晕了头,挑子噗嗤落地,正好将拿笤帚的堂倌拦住,白星回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回到酒肆。

子禾被石头打青了头,知道解释没用,忍着痛速速离去,她只能跑,像逃离虎狼口下无助的绵羊。

跑至转角时,一闷头撞上个中年男人,看那身青衣行头,像是中原的教书先生。

“对不住。”小姑娘来不及细观人的脸,站定后立刻鞠躬道歉。

哪知那人却跳起来扭住她的手不放,厉声质问:“蒲大爷家的木罕(酸角)是不是你偷偷打的?”

子禾怯怯摇头:“不,不是。”

那先生却认定她在狡辩,不等解释,已从腰后抽出教鞭,吼骂道:“犟嘴!不是你还能是谁?我就瞧你打那树下过过好几次,想必眼馋得很!”

这时候,巷口蹲地上抓子儿的小孩大声唱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听见歌谣,子禾身子一抖,向那方急急迈了一步,先生以为她要跑,立时在她小腿上挥了一鞭:“跪下!”

小姑娘栽倒在地,粗糙的沙砾磨破膝盖。

先生板着脸,道:“看在你还是个孩子的份上,乖乖去跟蒲大爷认错,保证以后不再做脏事,我就放你走。”

子禾咬牙高呼:“不是我——”

先生又打了一鞭子,打得她皮开肉绽,龇牙咧嘴,但不管多痛,她始终硬撑着不哭一声,即便泪珠已盈眶。

呵斥声起时,就近便有行人凑热闹,此刻已围了个圆弧,脸上颜色各异,唯一相同的是,无一人帮腔或是劝阻。

先生再度挥鞭,但那血印子入目,手没有立刻落下去,而是大喘了几口气,厉声道:“说!我以后要当个好人!”

子禾不肯开腔。

当她拿乔作态,先生恼羞成怒,按住她的双肩不停推搡:“说不说?你说不说!”

只瞧那姑娘喉间一声呜噜,忽然发狠,使出吃奶劲,用脑袋顶上那消瘦书生的肚子,把人顶了个趔趄坐地,胃肠酸汁翻涌,而后涨红脸,碎发下目露委屈与怨愤,尖叫道:“我为什么要说‘我要做个好人’?只有坏人才那样说,我本来就是个好人!我没有偷蒲大爷的木罕,没有!没有!”

先生捂着肚腹,连连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人群里有人刻毒地吱声:“就应该请长寿翁将这个孽畜一并诛之!”

围观者身后,几个年岁与子禾相当的男孩子从矮墙后探出头,当中一个小胖子嘻嘻笑道:“活该!”随后,从怀里摸出木罕吃起来。

在他身边还有个衣冠整洁,模样清隽的少年,闻着味,不由扫了一眼。

“来点儿?”

小胖子伸出肉乎乎的手,那剥了壳的酸角被他捏着,混了热汗,显然很倒胃口。

少年名唤梁傲寒,就在那先生门下听课,回想起方才的质问,指着那糊成团的酸角道:“这不是……”

胖子把手缩回,烦了他一眼,道:“你小声点!”

“是你偷的!”梁傲寒压低声量,上手与他揪扯,“你拿过来,还回去,你做的事怎么能栽在别人头上?”

小胖子瞪眼,讪讪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冤枉那小贱人,分明是先生自己以为的,要怪就怪她倒霉!”而后,他当着少年的面,把余下的酸角都塞进了嘴巴里,鼓起腮帮说:“还个屁!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再说,早上的酸角糕你不也吃得津津有味,你现在出去,以后就别想当英雄的儿子!”

另一个一直未吭声的小孩此时也帮腔附和:“是呀,梁哥哥,我在中原的时候就听过你爹的事迹,什么剿匪镇恶,什么单骑救灾民,还有什么……哎呀,我也不太懂,总之我爹也常说,你爹爹是大英雄,你想让他们知道,你是,你是……”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嘴里蹦了个“帮凶”。

帮凶?

梁傲寒身子一僵,蓦然犹豫。

早间他确实吃了那木罕酸角蒸的糕点,真要论,也算半个帮凶,要是给他们多嘴乱说出去,实在有辱先人威名,届时云伯伯也会揍他。但他也觉得委屈,这事本也不是他的错,俗语道:不知者无罪,若自己事前晓得,铁定会阻止,事已至此,不如继续假装不清楚。

趁其出神,小胖子给同伴递眼色,一块把梁傲寒推了出去,并高呼道:“嘿!快看!梁英雄的儿子!”

大家瞬间变了副嘴脸。

卖果子的贩子拿了几个品相上佳的,热情往他手里塞,老婆子当场将头顶的花布拿出来,说要给小梁裁新衣服,酿酒的也招呼,笑着问长寿翁何时归来,新酿的酒还等他品尝,至于那教书先生,也是一脸笑:“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一点就通,背书快上旁人许多!”

瘦个子男人脸上分明写着“自豪”二字。

周围的乡亲捧场:“那是先生教得好!”

听人一夸,先生笑得更开心,将教鞭偷偷摸摸收了回去,连连拱手冲众人作揖。

瞧见这荒唐一幕,白星回好奇不已,便招了个堂倌来,用哀牢话打听:“那小子是谁?他爹看起来是个传奇人物啊!”

“你说小梁公子?”

堂倌拿不准人,白星回伸手一点,他恍然大悟:“不是我们这儿的,大概是中原某个英雄,听说不但和长寿翁有故交,而且在南迁的汉民和江湖练家子里头颇多拥趸。”

“那那个女孩呢?”

“那臭丫头?是大恶人奈何生的女儿。”

白星回道:“奈何生?”

这次,接话的是容也:“‘秉烛夜游,横吹鬼笛’,这奈何生又号鬼吹笛。”

堂倌立刻附和:“对对对!”

既是恶人,断然不会任凭自己的家眷受人欺侮,只怕会十倍百倍报复,这女娃落得如今这副糟糕模样,想来那奈何生已死。

所以说人莫作恶,死后祸遗亲眷。

白星回嘘声一叹,觉得小姑娘实在可怜,但人的出生向来没得选,唯一出路乃离开此地,改头换面,可她不过豆蔻之龄,即便真出山渡水,外头的世道仍算不得太平安生,又真能得善待?

那堂倌拎着茶壶,去留为难,小心翼翼问:“客官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白星回顺嘴又问了一句:“那奈何生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堂倌不太确定:“杀过人吧。”

“杀过什么人?”

“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听人说罢了,大家伙都这么说,准没错。”

白星回还想再开口,但都卢赶来汇合,几人碰头后,酒肆不再安全,孟不秋迅速结账,避开客栈,找了间农舍落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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