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乡民的注意力都落在梁傲寒身上,子禾趁势离开,然而有此闹剧,短时间内镇子上容不下她,只能一个人躲到黄茅岗上。

当地有个说法,说是苦冲镇外五里的黄茅岗上有怪物吃人,行者寥寥。

如此一来,倒是清净。

然而天不遂人意,这一溜,叫心不在焉的梁傲寒瞧了去,拨开人尾随其后。

他一走,没了谈资噱头,扎堆的人也就散得只剩三两。

子禾注意到了少年,本有心无视,但小胖子领着几个跟班也追了来,几个讨厌鬼凑一堆,她只能往山顶上爬。

山上的吃人怪从没有人逮着过,流言便从野兽,变成了亡魂作祟,据说他爹奈何生原先便在此地占山为王,造下不少杀孽,死过人的山头,难免生出些疑神疑鬼的风言风语,她其实有点怕,但这恐惧同旁人又不大相似。

若真是她爹,总不会害她,她怕的是那种无可解释的怪力乱神之象——

有一回她饿极了眼,从狗碗里抢了几根骨头,被追了好几里,慌不择路之下跑岔了道,远远听见黄茅岗上有动静,想靠近,但被一股大力掀翻,醒来时人已在三里之外。

那夜无月昏惑,她什么也没看清,更不知那股力从何而来。

此后,她再不敢靠近那处。

不过,眼下情势所迫,或许只能赌上一赌。

子禾猫着腰,穿过半人高的茅草地,在一丛灌木后缓步侧身,拨开细叶觑看了一眼——

徒步好几里,小胖子和那一伙的几个干瘦猴、痨病鬼都给甩掉,就那个姓梁的讨厌鬼还咬得紧。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脑子确实灵光,因为跟着长寿翁习武,身体素质也强于别人,加诸长寿翁就在附近的山坳里苦修,他必然对附近地势极为熟稔。

只能走那一条路!

子禾琢磨着,趁此刻还是艳阳照的大白天,跟就跟,最好能让那股神力,将他们几个也移送到三里之外。

然而奇怪的是,走了许久也未曾见阻拦,当她翻过一座乱石阵后,姓梁的少年也被甩脱,不知所踪。

子禾找了个石头缝窝进去,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捂着咕噜乱叫的胃,稍事休息。

梁傲寒倒也不是真被她几通花招给甩开,而是他自己在那乱石阵前生出犹豫——

长寿翁警告过他,除非出师,否则不要在黄茅岗上乱跑。

长辈的话对他来说,颇具威信,反正小胖子几人也不知实情,回去就说那丫头是去掏鸟蛋果腹,没有特别之处,正好想起夫子有急事让自己去办,这就离去。

子禾多个心眼,候了半晌没见动静,确认人真走了,这才放下戒备,缩坐在地上,抱住两腿。

几日没开荤,酒肆捡的那只鸡腿根本不够塞牙,沾了油水,是越吃越饿,但黄茅岗上四面荒凉,她只能靠歇觉来缓解肚腹中的折磨。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转时天边金光灿灿,红霞晕染。

子禾痴痴眺望美景,心里头又变了主意,只道传言不可信,吃人怪也好,亡魂也罢,不过是人为捏造,而那所谓的大力,保不准是自己目视不清,磕在了木头梆子或是山石头上,晕晕乎乎滚下山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儿,她胆气足了不少,便在石头阵里走了走,寻思能否搭个窝,往后一人独享,再不下山去受人白眼。

正当她扶着石壁左顾右盼时,掌心忽生震感,她吓得一缩手,如惊弓之鸟,抱头窝进裂隙里,见良久并无怪事发生后,这才战战兢兢露头,将右手五指展开,又往方才那一处贴上去。

手指下平平,没有变化。

“幻觉吗?”

子禾嘟囔着,正欲收手,又一阵猛烈的震动传来,这一次,她清晰地感知到来源,不由将耳朵也往石头上挨去。

“哐啷——哐啷——”

那声音极脆,若是滚石滑坡、地震崩塌,多半是沉闷而厚重的巨响,断不会如此尖细,她又屏息听了听,终于反应过来,镇子里路过铁匠铺,那些膀大腰圆的汉子打农具时候,也发出过这种声音。

有人在山上打铁?听起来就不可思议。

子禾对自己说:“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她捂着耳朵,也不再寻窝搭棚,趁天色未黑,急急忙忙往来时的方向去。不知是否因心思全在怪声上,脚下草长,走得急,给碎石头崴着脚,栽坐在地上。这一摔,怪声又钻进了耳朵,只是这回不是金石相碰的声响,而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有人?

是吃人怪?

子禾拔足狂奔,然而还未跑出乱石阵,脚下土质一松,豁开一道极为窄细的口子,换作常人只是卡脚,但她长期食不果腹,面黄肌瘦,人比同龄的孩子小了一圈,将好卡着那缝隙滑落,坠进一处暗无天日的洞穴中。

“唉哟。”

她痛呼一声,还没来得及看被粗砺的石壁划伤的肌肤,便借着洞开的天光撞见前方不远处坐着的人形,立刻双手齐用,死死捂着嘴巴,只留下一双眼珠子前后左右乱看。

这山里可没有什么打铁匠,只有个被粗大锁链锁起来的男人,男人披头散发,背向而坐,不知样貌。

子禾害怕极了,忍着腿脚伤痛,悄悄往后退,想神不知鬼不觉退出这洞口。

但她走不稳,只能扶着山壁,也不知手指探到何处,只听见几道机簧跳动的“咔哒”声起伏,地上飞出细绳一条,就着脚踝裹缠,她瞬间不得动弹,只能眼瞅着顶头闸门落下,尖刺向下,要将她压死当场。

“爹爹,救命——”

恐惧袭来,她再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声音。

可她爹已经死了,谁能救她?

子禾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她抽泣等死时,洞穴里锁链声丁零当啷乱响个不停,那披头散发的男人忽然发狂似的往外冲,右手紧拳一握,竟聚力拔出锁扣,大铁链子横甩而出,将闸门卷住。

子禾颤巍巍睁开眼,铁门的尖刺就静止在鼻尖上方三寸之处。

那人低头嘶吼:“快走!”

子禾向外一滚,闸门落下。水滴顺着钟乳石柱不断下落,沉静中敲打出死亡的回声,山洞里的人趺坐垂手,片刻后,他忽然抱着脑袋发狂嚎叫,重重倒在冰冷的地上。

冷汗湿透衣衫,风稍稍一吹,整个人如同被浸泡在冰冷的坛子里,子禾上下齿发颤,捂着眼睛,心一横往外冲。

离开这个鬼地方!

洞口即在不远处,晚霞余光透进来,披落在瘦弱的身躯上,炫目的光彩无不叫人心力交瘁,双手发软,小腿乱摆。

快走!快走!

她跑向外头的天地,在洞口前猝然回头,漆黑的瞳子里深深印刻下那横陈在地,蜷缩一团而显得弱小可怜的疯子。

对不起。

一直跑出乱石阵,子禾才敢出大气。

有前车之鉴,她每一步落脚都需试探才敢踩实,对于那些杂乱嶙峋的石块,也不敢随意依靠,最后找了棵树蹲下,抱住惊魂未定的自己。方才又是躲又是跑又是摔的,耗尽力气,眼下腹中更饿,饿得两眼发花,直往草地里刨草根芋艿。

芋艿没扒到,倒是挖到一块郁金。

郁金多熟于冬季,眼下这块长势正好,呈卵圆形,外头一层褐皮裹着,用手掂量,分量很足。从前,附近有贫穷的农人看不起大夫也买不起药,就给患失心疯的妻子喝郁金水,子禾见过,因而认得。

不过,郁金种类繁多,她毕竟不会医术,也怕错用。

要不要救那个男人呢?

倒下瞬间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她将郁金捧在手中来回搓弄,心里拿不定主意——自身尚难保证,谈何救人?可若不管,自己失手碰触机关时,那人毕竟又救过自己。

心里的念头变了几变,决心虽未定,但腿脚已不听使唤,往山下的市集方向赶,走到镇口时暮色四合,她鼓起勇气,赶在打烊前冲到苦冲镇上唯一的药铺前。

往堂中去时,子禾心想:

山洞里少有活物,若无饭食,除非是辟谷的神仙,否则常人早就死了,说明有人给他吃喝。除了铁链,再无别的刑具,只在出口处设有机关,可见不是虐待,既有发疯之嫌,恐怕是其亲人为防其伤人,才出此下策。

既如此还是不要声张的好,黄茅岗本就流言四起,要是教这里的人知道,只怕没必要再救。

抓药的伙计认出了她,从草药架子后走出来,一边捋袖子,一边呵斥驱赶:“臭丫头,走走走,别碍着看病的人。”

“等等。”

子禾抓住他的手,恳切询问:“有个人晕……晕倒,发……发疯……怎么……药……”许久没跟人好好说过话,加诸求人办事怕人因偏见不肯而过分紧张,乍一开口,自己竟比想象中还磕巴。

伙计把手抽出来,威胁道:“什么疯不疯,一边去,再不识好歹,我可打人了!”

子禾小退半步,两手缩在胸前。

眼见着那伙计骂骂咧咧转头就走,她忙改换方式,从怀里取出那块郁金,跟着人屁股后头:“求你,求你帮我看看,这……这郁金能不能……治……失心疯?”

失心疯?

伙计鄙夷地扫了她一眼,目光落在那药材上,有些眼馋,可又不肯与她买卖,便将她的手重重挥开,冷声道:“什么破烂玩意,趁早扔了吧,还想治失心疯,我告诉你,脑子有病治不好!”

这玩意又不能果腹,他本想等那丫头委屈时,再假模假样安慰上几句,从后厨房端碗快馊的剩菜饭打发了,自己好捡个便宜把那东西留来卖。可不曾想,这丫头油盐不进,竟把那郁金看成宝贝疙瘩,抱在怀里迎头往里冲,嘴里说道:“你只是个打杂的,你不懂药,我,我要见,见大夫……”

还真被她说准,搁这儿干了三五年,他还就真一本医书也没背会,只能照着方子抓,给人打打下手。

被戳中痛处,那伙计面上一热,羞愤不已,眼珠子往左右瞟看,忽地心生歹意,将她细胳膊扭住,操起声量喊:“臭丫头,又来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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