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风起,四面黢黑,五指只能瞧出依稀轮廓,梁傲寒则和长草融为一体,若不是口鼻出气喷在草茎上发出细窣的细响,只怕都要叫人怀疑已无此人。当月亮隐入云层后,子禾一双眼如被蒙上阴翳,她捂着嘴朝四下张望,不论往哪个方位看,哪个方位都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

是吃人怪么?

梁傲寒意识稍稍回复,痛呼翻滚,也不知是不是那哼哼声刺激了怪物,只见黑影罩脸一落,探出手朝他脖颈掐去。

他死了,自己也跑不了。

子禾扔下药材,两手并用,将怪物的手臂抱住,那怪物回手就是一拳,打得她酸水喷鼻而出。

好在是挣出一分希望,梁傲寒忍痛,借机翻身,横肘先将那丫头推出去,自己蓄力,同那怪物扭打。但两方实力太过悬殊,不论是力量,身体,还是后继力,梁傲寒统统不及,打不过,被连摔了两次,脸上乌青成片,整个人躺地,爬了好几回都没爬起。

再这样下去,不给累死,也要给掐死。

子禾往草里摸索,摸到一根打斗中扫断的粗树枝,将那棒子一横,挡在梁傲寒身前,将怪物的手杠开。

只听“咔擦”一声,木棒中折而断,子禾迅速脱手扔出,拔出鞋梆子上绑着的匕首,往前狠狠一刺。

刀口扎进骨肉,怪物的动作明显一滞,梁傲寒歪头,向外滚出。

子禾用力往外抽刀,从前她见过屠夫杀猪解牛,那刀子刺进去虽有伤,但伤口被刀子堵住,反而无性命之忧,只有□□后,血流不止,牲畜才会迅速蔫下去,渐渐无反抗之力。

可她拔了两次,都像卡着骨头,没□□,非但如此,那鲜血的味道更是反过来刺激怪物发狂,她甚至没看清眼前的黑影如何动作,只觉得脸上一凉,整个人已在空中。

几声厚重的撞击声后,落在山沟里。

血水顺着被打得稀烂的脸流进草茎下的泥里,痛感恢复,火烧火燎的滋味沿着伤口直往心里钻,昏沉沉的子禾抬起手,想去抓挠触碰,手臂碰到心口,忽然发现怀里藏着的木盒子飞了出去。

那是她爹留给她的遗物。

她顾不得伤,努力往前蹭了蹭,伸手去够那只盒子,却只抓住盖子,手一滑拉脱了锁,露出里头的观音像。

而另一边,脱困的梁傲寒冲到坎前,本想救人,但垂眸见那丫头半死不活趴在地上,心里止不住恶寒。也许她还没有死,但自己带上她,既不能跑,也不能打,只会一块殒命,眼下若独身,尚且还有活命的机会。

梁傲寒犹豫了一瞬,掉头即走,边跑边在心里对菩萨默念对不起。

也不知跑出去多远,梁傲寒脱力栽了个跟头,神智终于恢复清明,看身后没有动静,也无人追来,这才喘着粗气爬起身,扶着树跌跌撞撞继续下山。

——云伯伯说得没错,这黄茅岗上当真有吃人怪物!

方才生死一线的经历,如噩梦萦绕心间,恐惧驱使着他,每几步便回头看一眼,竟没注意前方,迎头撞在一堵肉墙上。

“哎呦”一声,他吓得跌坐在地。

山下近烟火,走动的人多了,树木也生得稀疏,因而视野开阔不少,其实白星回远远便瞧见了那小子,不避不躲不声张的缘由不过是看他鬼祟心虚的模样,想试试他心思在哪儿,顺道唬他一把,没想到人真就往胸口上撞。

“啊——”

梁傲寒怪叫一声,闷在心坎里那口气随之发泄出来,脸上白一阵黑一阵,待看清来人并非离去数日的云伯伯,只是几个不知来历的路人,便迅速起身,缄默着低头快走。

但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惨祸给他打击太深,又或是心里残存一分良知,梁傲寒不愿无辜人牵连进来,忍不住提了一嘴:“你们要借道过山,从那条小路往西走,大晚上的,别在岗上乱跑。”

史易警惕,道:“山上有什么?”

仓促下编不出好借口,少年支支吾吾:“有……”

看他结巴,史易目光一沉,骤然出手,瞬间奔至他身后贴靠,反向扭住其胳膊肘。

可谓是风水轮流转,先前擒拿子禾的情景,竟落到自己头上,也不晓得算不算因果报应。想到那不知死活的姑娘,梁傲寒胆寒发虚,皱着眉头,想发力又发不出,推手几招不但没能脱身,反而两手都教他捉住。

史易扒开他袖子,光洁的手臂上露出几道血淋淋的抓痕。

梁傲寒慌张解释:“是,是我摔的。”

“正好摔在野兽的爪子上么?”丘山惠那腰扇扇尖一点,调侃道,“这分明是抓痕!五指数,纤细有余,小子,你遇到了甚么?”

白星回探头去看,果真见胳膊上的伤条条道道,要真是野兽,一口下去,他这细胳膊细腿早就没了,显然是人抓的。口子深且均匀,皮肉外翻,显然光用蛮力不够,得五指都蓄留长指甲,这里的男人干农活,指短而粗,难说不是个女人。

大晚上的,这英雄的儿子,也会干些□□掳掠之事?反观那日街头讨打的小姑娘,倒是一副敢爱敢恨的真性情。

梁傲寒看他脸色变化,像是在无端揣度,心里一动,涨红了脸,颇为愤然:“不是你想的那样!”

白星回一脸无辜:“你知我想的哪样?”

平日都是些吹捧称赞,可还没碰见过这般难缠的家伙,少年郎要脸要皮,丝毫禁不起激将,脱口道:“你肯定想的是……是……”

左黯黯出声:“阿那奚,你快别逗他了。”

白星回拍拍手,咋舌道:“也是,谅他也没那个胆子。”他向前倾身,一边近距离打量梁傲寒脸上的伤,一边碎碎念不止:“你怎么这般稳不住,随便气你一下,就老实交代喽。要学会临危也不自乱阵脚,不然怎么当你那个小英雄……”

孟不秋把白星回推开,这家伙自己都是个冒失冲动的,还教训起别人来。他冲梁傲寒问道:“山上真的有怪物?”

“这……”

比起唠叨讨嫌却爱笑的白星回,孟不秋可谈不上亲和力,梁傲寒冷不丁听他说话,心里有些发怵,支吾着半晌没放出一个屁来。

“山中没有怪物,都是小孩子胡乱说话!”

树影后飞来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替梁傲寒答了话,众人回首,只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翁,几个腾身,落在人前,捋了一把长须。白星回等人想起镇上酒肆常谈的长寿翁,再一比对样貌年龄,恐怕正是来者。

梁傲寒如见救星,大声喊:“云伯伯!”

“是你们动手伤人?”云泊见那小子满脸是伤,又苦着一张脸,瞬间脾气上头,不由分说动手。孟不秋见此,伸腿横肘,击在梁傲寒心口,将人往后推,随后同老头对了一掌,各自飞退。

白刃紧随其后落下,史易落刀两人之间,又匆匆收回,喝道:“你这老头,不分青红皂白!”说着,又扫了一眼畏葸的梁傲寒,示意他开口解释,然而,那小子却唇齿紧闭,装作没瞧见,默认了他们的“蛮横”。

云泊随之又冲了上来。

史易想澄清误会,可梁傲寒却火上浇油,他气不过,便将那小子推给白星回,也跟着操刀子上手。

老头冷哼一声,并不与史、孟二人纠缠,而是身法一变,快速向白星回靠拢。

二人夹击之下亦能突围,可见是个难缠的对手,白星回见风使舵,扣着那小子的手,直往孟不秋身后躲,还腾出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回事,脑子晕乎乎的,我在酒肆明明只喝了碗凉水——孟族长,我觉得我不太能打,护驾,护驾!”

孟不秋冷声问:“你在说笑?”

都卢提刀挤了上来,左黯黯摇了摇随身的囊袋,急出了哭腔:“遭了,阿那奚偷偷把我水囊里灌的醪糟喝光了!”

孟不秋深吸一口气——

难怪他今晚这么多话,甚至跟小孩子斗上了嘴,敢情醉得不轻。那糯米酿的醪糟虽不是酒,不伤身不起疹,但吃多了也同喝酒无异!

“不怕,小爷给你撑腰。”白星回还浑然不知,呵呵笑着。

孟不秋定睛一瞧,好家伙,还真是撑腰——只见白星回歪歪扭扭贴上来,把手扶在他的腰上,额头顶着背心,以一种推破车的方式,使劲把他往前头挤。

这于行动有碍,孟不秋推了一把,但他绵绵软软,很快又靠了上来。

白星回步子虚浮得很,脑袋沉得抵不住腰,堪堪往下滑,只能伸手隔着衣服乱摸,迷糊间总想抓持什么让自己站稳。孟不秋为此身子一僵,不仅没功夫对敌,便是推他的手也定在半空,见他摸来摸去摸到屁股上,差点没忍住一挥袖,把他给掀飞出去。

史易配合,刀子刚好补上,挡下老头的攻击:“我来!”

梁傲寒本就是个中原人,打小也学汉话官腔,此刻竖着耳朵听来他们的谈话,便想趁机脱身,但他试了几次,都没从白星回手底下挣脱,气得直跺脚,不明白着痴痴醉汉,怎么手劲就这么大。

他只能发泄似的讥讽道:“你好怂!”

“比你强点,”听见骂,白星回惊醒一瞬,如是说,“我们这叫车轮战,他打不过我还能上,那老头打不过,你能上吗?”

说完,把手捏得更紧。

梁傲寒脸上当即是青一阵,紫一阵,和着他那鼻青脸肿的伤,像只花脸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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