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这么讲,但老头也不是吃素的,他不着寸刃,单就双手,手法乱而疾,如雨绵绵,如潮不绝,孟不秋几次抽刀,都被他按了下去,有种出力不准,打在棉花团上的感觉。

“潮来云翻手?”

一旁观望的容也认出招式,当即叫破,出声澄清误会的同时,朝孟不秋递了个眼色,后者将两眼皮已耷拉下的白星回扶住,顺势将梁傲寒换出去,飞快退开,史易本就只为争一口气,一见罢手,便也收势。

老头手底有分寸,听了解释,回头便将梁傲寒肩膀按住,俯身质疑,眼中隐有威怒。那小子是个禁不住吓的,当即咬着唇点了点头,认了这误会。

“你啊……”

老头扬手,却没舍得落,最后揪着梁傲寒后脖颈,按头朝几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丘山惠跟上来,问:“你认识?”

“认识谈不上,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容也示意几人不必过分紧张,尤其是仍紧握刀刃,死死盯着那老翁离开方向的史易。

“哀牢国国人善酿美酒,引来三位嗜酒如命的痴人,并称‘酒旗三星’。老大云泊,号曰‘天禄大夫’,一双潮来云翻手出神入化。老二‘十八仙’,据江湖传是个女人,除此之外,不知名姓,不晓模样。老三朱小趣,诨号‘佛香碧’,是个地道的中原人,为寻神仙酒而长住哀牢,功法了得,尤善近身搏,掌法自名江山老,据说中掌者会被催枯内力,须发皆白至油尽灯枯。”

丘山惠咦了一声,道:“都以酒冠名,确实痴。”

史易皱眉,道:“方才那位便是云泊?”

容也颔首,道:“都是地头蛇,最好不要惹,诸君不皆有要事在身么,他不让我们过,我们还是绕开这黄茅岗为上。”

孟不秋开口:“今夜是走不了了。”

日间同都卢碰头后,本打算连夜速离,毕竟苦冲紧邻边境,往来就那么几条路,不若大城四方通衢,不易叫人推断出行走路线,但白星回没哪次不扯后腿,他此刻正靠在孟不秋怀里呼呼大睡,总不能轮流背着他过山,不出事还好,若是碰上劲敌,不仅少一员大将,还得多个累赘。

几人只能返回落脚农家,再休整一日,至少等白星回清醒,头脑不昏,再启程离开。

——

昨夜睡如死猪,晨起时,白星回一个懒腰伸展,落地那叫一个神清气爽,生龙活虎,吵吵嚷嚷冲出门,一看还在那农院里,还以为时光倒流。

左黯黯不嫌麻烦,将昨晚后续原原本本道出来,甚至将容也的话一字不差复述,白星回听后面臊耳红,早饭也不吃,拽上左黯黯出门去。容也倚在小楼上推窗,喊了一声,说是随身带的金疮药先前在瘴子林里散人用尽,便写了一张条,托付白星回上药铺替他配些。

白星回正找台阶下,欢欢喜喜答应。

丘山惠估算时辰,这一来二去略有空余,便趁机邀上容也,往附近河谷滩腻歪赏花,史呆子正在院外练功,听见说话声,作为几人中最年长的老大哥的他很是不放心,将武器一收,远远跟着。

不过眨眼的功夫,农家小院里便只剩下都卢和孟不秋。

都卢伐柴正往灶房搬,不见他家主子,吓得几进几出,慌慌张张只以为自己被丢下,直到一回头,孟不秋披着羊毡斗篷抄手立在竹梯上,冲他抬了抬下巴,道:“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白星回想着出来一趟,将功补过,把缺的少的一次性补齐,便往主街上转了转。往药铺抓药磨粉,巫医须拿杵子一点点捣,一时半刻离不了,左黯黯文气又兴,拿出纸笔,扭着白星回替他译话,自己则将闲聊中有用的风土人情尽数记下。

正侃着,那日接待子禾的伙计搬了只小火炉往门槛前一放,架上坩埚,拆下些零碎白银件,扔进里头熬煮,准备熔成一锭,转手卖掉,而同那些银器件一道的烂木头则被他随手往阶下扔,将好扔在史易的脚边。

史易一脚踢开,翻滚时却发现并非潮了的柴木头,方方整整似某种机巧。

他抬起头,便瞧见那伙计用钳子从热锅里捞出一根没熔化的细线,提拎着,向着光,打几个方位都瞅了瞅,发现这玩意并不是银造,却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作,但既没被煮烂,必然是好货,于是用布擦净,随手卷在放纸鸢的线轴上。

那可不是线,那分明是一根弦,数量上只有一根,也绝不是什么丝竹管弦的弦!

史易快步走上前,劈手夺物,向日而观,那卷拴在轴上的弦反射光华,呈现出浪花般的波纹。

——是鲛织丝!

他曾经在祖父的手札中见过此物的记载。鲛织丝韧性上乘,劲而不折,最适宜用来做弯弓长驽,史鸣生曾遇海客,托其远洋带回过一截,正用于那五兵之中。

“喂,你做什么呢!”

伙计护着炉上熬银的锅,大声嚷嚷,想先下手引人围观,生怕他一言不合抢了自己赚钱的宝贝。

史易听不懂他的话,压根儿没当回事,转头往阶下将那些烂木头捡回来,拼拼合合,仔细一观,很快复原成半只劲弩,而缺的那一块正是弩机的托底。

白星回凑上来,见他眉头压紧一副痴迷态,忙问:“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左黯黯目光落在手头的物件上,但他又看不清,只能将脸往前贴,贴近了,差点叫那道丝弦剐蹭鼻子,吓得他脱口怪叫,“什么武器这么厉害!武器……史大哥,难不成是……是……”

就差把远望弩三个字喊出声来。

白星回目光在几人间来回,很快反应过来,当即出声把瞧热闹的人轰开:“误会,误会,我大哥为人粗莽了些,方才没顾着看路,差点一脚踹翻炉子,惊扰了诸位,实在抱歉,散了吧。”

旁人一听,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转头各归各位。

伙计预感不妙,提上炉子向往后院躲,史易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白星回将呆若木鸡的左黯黯推过去挡住后路,自己则蹲下身来笑眯眯地问:“你这东西哪里来的?”

“怎么,你想买?”

“买呀!”史易想说话,白星回递眼色示意他按兵不动,自己亲自同人交涉,“不过你这明显是次货,还是个破烂不全的,开不了好价,这么着,你引我们去见卖家,我们按成交价的三成给算领路费。”

三成……

那伙计掐指心算。

白星回又道:“若是你同那头关系熟,谈笔大买卖,还能叫他们也给你让利三成,那就是六成,你这银水熬出来成色又不好,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说着,他将史易挂在腰间的钱袋子掂了掂,故意发出脆生生的响声。

伙计心动却又贪婪,六成仍不够,还想捞到更多的好处,于是腆着脸,堆着笑,试探道:“你们要多少?我替你们跑腿如何?”

白星回啧了一声,心想没必要再谈,于是起身,向史易勾了勾手指,同左黯黯将两人挡住。史易早按捺不住,将刀柄一推,露出白惨惨的薄刃,向着那伙计,伙计不禁吓,立刻就招了:“人嘛你们也都见过,就那天那个野丫头。”

左黯黯反问:“那个叫子禾的姑娘?”

伙计点头,接着道:“她扔那包袱不是把我脑袋打破了吗,当时还以为是石头,回头收整了一下,才发现不是。诸位走江湖的也晓得,生计不易,药铺再是治病救人,也不能只出不进,我这不想着融了来,抵掌柜的药材。”

白星回酸他:“你倒是尽职尽责,比东家还算得精细。”

伙计没听出他话里带刺,呵笑着应,白星回瞬间垮了脸,不再说反话:“说什么跑腿,你怕是看人姑娘家,想趁机把钱都独吞!”

叫他点明心思,伙计厚着脸皮争辩:“怪不得我,谁叫她老子不是个好人!”

白星回厉声问:“她人在哪里?”

伙计阴阳怪气地说:“鬼知道。”

史易等得不耐烦,把刀又往前送了送,跟这样的人白星回也不想讲道义,趁势恐吓他:“那就麻烦您去问问!”说着,还笑嘻嘻转头,故意拿哀牢话对史易说,“大哥,你这刀昨天刚磨过是吧,你知道杀鸡鸡不叫,杀猪叫得惨的差别吧,动手快点!”

“壮士,我胡说八道的,人知道,人知道。”伙计吓得哇哇咧咧,起掌给自己嘴巴来了两下,赔笑道,“我是真不知道,她常在苦冲活动,不过并没有固定居所,要么你们就在镇上等,要么就上附近山头搜搜看。”

白星回按住史易的手,把刀推回去:“走吧。”

左黯黯审视着他的脸色,小声问情况,白星回又用汉话简明扼要提了一嘴,商量起接下来的行动。

五兵现世,依着史呆子那犟脾气,不找着余下半截远望弩,是不会罢手的。

伙计看他们往外走,伸长脖子,又变了一副嘴脸:“那生意……”

“把你卖了,你觉得能值几个钱?”白星回给气笑了,驻足低声问史易,“这半个弩你检查过,确定没用是吧,待会别捡,也别看,”待得到史易肯定的目光后,他抬腿一踢,直接将那拦路的几节拆剩下的烂木头踹在墙上,从中砸断,“什么破烂玩意,说着玩的还当真了!”而后拿上药,和着同伴头也不回离开。

伙计见此,愣了愣,低头瞧地上飞屑,果真是烂木头几块,深信被耍,还被指桑骂槐,等他们远得听不见,才冲到门口逼逼叨叨骂回去:“你才破烂玩意!”

街上买卖吆喝的还是那日入镇时见着的那些个人,白星回同史易抱着侥幸,先去了酒肆,专盯着桌案下找,没找见的小小身影,也不留恋,转头又在集市上旁敲侧击打听,大部分人回答与那伙计口径一致,都说是居无定所。

这下史易慌了神,生怕被人抢先,赶忙带着左黯黯去找丘山惠商量。

回去也帮不上忙,白星回便继续在镇上留意,一转就转到镇东头,刚好碰上从夫子那儿请假回来的梁傲寒,赶巧的是云泊并未在左右跟随,只他一人落单,白星回便从土墙后跳出来,将人截住:“昨晚说到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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