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子禾与梁傲寒约定比武的七日间,山中陆续发现死尸。

头一个撞见的正是整日跟在小胖子身后的干瘦猴,据说他在家里关了五六日,放出去后是撒丫子玩,结果爬树掏鸟蛋时摔下来,不慎撞翻了一只马蜂窝。这可不得了,蜂子跟着追,一追追了两片林子,跳进泥潭方躲过。

但就是从潭里爬起来时,发现了不久前西村头失踪的樵夫。

陆陆续续附近几处山间都现死人,连白星回一行也曾撞个正着,当中不少尸体已然腐烂,可见死了足有好几日。死者里头有打柴的,有种地的,也有行路的,若说跟黄茅岗上的传闻有关,也不尽然,这里头好几位根本没上过,顶多擦边借道。

丘山惠搜寻子禾的间隙,多留了个心眼,跟着苦冲镇的人去认过尸,确定没有那叫子禾的丫头,这才放心,不过也阴差阳错发现些问题,譬如不少人的死亡时间,大致都在他们一行翻山,偶遇梁傲寒的夜里。

怪就怪在,若那小子也遇袭,为何逃出后既不示警,也不呼救,反而像是躲闪隐瞒,这可不符合他小英雄的名号。

几人一合计,决意将矛头调转向云泊师徒二人。

正巧,村民因接踵而至的祸事,发派了一人,前去请长寿翁出山调查,但那会子云泊心不在焉,应下后久久没有动作,好几次白星回在镇子外撞见他,一张浩然方正的脸,鸡皮皱缩一团,瞳色黯淡,整个人显得愁苦不堪。

若不是已生华发,只怕会叫人疑作一夜白发。

连白星回都有所注意,孟不秋不必说,自时提前行动,打探好云泊的住处,甚至摸查到他每日都早出晚归。

子禾最后一次出现在镇子是几人连夜翻山撞见云泊的那日白天,之后那姑娘再没现身,黄茅岗从前是奈何生的地盘,而后奈何生为云泊所杀,云泊上过黄茅岗,上头有无怪物凶兽他最清楚。他在当地威望重,好坏美媸不都由他说。

如此一来,子禾同奈何生的父女关系,说谎的梁傲寒,加上他手臂上的纤细抓痕,可疑,实在可疑。

于是,几人坐下一合计,决心闯一闯那黄茅岗——毕竟,眼下也只剩这一处未搜。

择日不如撞日。

这天,丘山惠支招,孟不秋和白星回一道撺掇乡民请愿,只说人越多越能体现诚意,将长寿翁请出山来。人赶早堵到门槛前,总端着架子也不好,云泊需得应付,而容也轻功来去提前踩点,都卢留在山下接应,等消息来,余下一众汇合上山。

今次走得极为顺坦,没两个时辰,便至那乱石阵前。

史易莽直,想到子禾连同远望弩大有可能就在此山上,提刀欲闯,却被缓步在后的丘山惠唤住:“史呆子,这石头虽是石头,可也不尽是石头。”

“不是石头?”

史易直接上脚踢,而后抱着脚趾跳得宛如单脚鸟。

丘山惠埋汰一眼,笑道:“所以说你是个呆子!这里借势,给人起了连片的阵,你没发现石头排布每一处都十分得宜么?”

他说法很玄,白星回瞪着眼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为何得宜,嘟囔着:“得宜不得宜难说,每一块倒是都丑不拉几,出奇一致。”

容也和孟不秋多听少言,此刻皆默,还剩个左黯黯伸出手指点数。

术数之变,胜在无穷,奇门成阵,普通人察觉不到,稀里糊涂来去,但是学过奇门遁甲的人能敏锐辨识出,尤其是涉猎广博的问天宫弟子。

左黯黯点了半晌,堪堪放弃,将目光投注于丘山惠身上,问:“丘公子可能破阵?”

博闻并非一定强识,丘山惠也不过粗略了解,哪能狂妄号精通,但他就不明说,非拐着弯道:“破阵做甚么?那些人可不是死于奇阵,这玩意儿摆在这,只是教迷途之人勿要乱走动,乖乖回头。”

说着,他将腰扇一扇,指挥史易:“你试试。”

史易这才将信将疑进入阵中,小试几步无危,放心大胆走动,打里头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处,绕了回来。

“见鬼!”

不待旁人发话,他又闯了进去,不信邪,故意换了个方向,最后还是打另一个位置又钻了出来。

左黯黯惊奇,问道:“摆阵的人不想让人过去,那石头后方又生着甚么?”

丘山惠哀怨的扫视一眼,心道自己还没显摆够,就这读书人刁钻,爱给他下难题,便顺口诌道:“玄机也不定就在前头。”

“不在前头?”

本是无心借口来的,但一来二去的追问,倒阴差阳错教他另辟蹊径——石阵开阔,未必就作拦路虎之用,石头缝里或是石头底下,未必不会有答案,丘山惠神思敏捷,当即故作高深莫测,又给圆了下去:“头顶天光,四下没几棵树,一堆石头,无山无壁,像是有东西的样子么?依我看,大致是个洞,内旋下凹,不深,入口不好掩藏,所以才会就地起阵。”

史易急切道:“那不破阵怎么……”

“我知道。”

孟不秋越过两人,施施然向里,丘山惠愕然一瞬,“诶诶”两声想将人唤住,不成,只能眼见他专挑石头多的地方去,一会侧耳听,一会蹲地拭土。毛部北部便生有一片有名的石林,石头从地下长出来,地下不全是黄泥,缝隙处薄弱,最适宜打开缺口。

于是孟不秋连刀带鞘,就地一拄,洞开一人身宽的豁口,率先飞落下去。

几人紧随其后。

丘山惠惊得眼珠子快掉地上,尾行而去,兀自嘟囔:“还真猜对了。”待容也向他靠过来时,他展开扇子,有几分得意道,“英雄所见略同。”

火折子吹燃,照见壁光。

内室不大,顶层低矮,成年男子直身而立时,颇具压迫感,因而只得盘膝坐下,方才不至胸闷。当下洞中虽空,但处处留有人迹,可见先时有人在此长居。

“有铁链!”

史易抓起地上的链子。

丘山惠蹲下来,仔细瞧看端口,又照着手腕比对大小,不由道:“这可不像隐居世外,倒像是故意囚禁。”

孟不秋贴着山壁而走,警惕地发现几处暗藏机关,不过机关多近洞口,像是一怕外人进来,二怕里头人出去。

他又试了试,再添一条验证——

自然走动坐卧并不会触发,唯有攀壁而行,动武,窥视,极易碰触,说明防的是心怀不轨之人,反过来想,又怕洞里的人误伤。

若是寻常囚禁,何必如此贴心?

孟不秋将那铁链踩住,冷冷道:“是囚禁,但囚禁是目的,而非手段。”而后,他环顾四下,最后死死盯住洞口透进的一缕天光,“你们还记得这片山头曾是谁的地盘?”

“奈何生?”丘山惠略一沉吟,道:“孟族长的意思是,奈何生根本没死,而是叫人捉在这里?”

孟不秋未置可否。

两颗聪明脑袋打架,强行插嘴只会显得愚蠢,白星回丢过几次人后,也学着不会不言,孟不秋查过近出口的一边,他便摸着另一半山壁检查。

石壁传出空音,白星回忍不住贴近,鼻子给透出的怪味一冲,打了个结实响亮的喷嚏。

几人朝他望来,他忙搓了搓鼻头,摘下腰挂翠竹,定下着力点,用力向里撞击。机窍开合,竟是一扇旋转石门,一侧朝内半推后,另一侧凸出个带格槽的壁柜,上头摆着大小不一的瓷瓶。

白星回随手抓来一只,冲孟不秋挥手邀功:“这次我可没帮倒忙!”

孟不秋秉持保守态度:“那可说不准。”

白星回撇了撇嘴,把瓶子倒持,朝地上抖,但并没有抖出东西:“是空的,也不知盛过甚么,闻着倒像药味,可惜我们这里没人是大夫,光靠味道也分辨不出来,没啥用。”

说完,他随手便要乱抛。

“有用,”孟不秋眼疾手快接住,又取了几只,掸掉积灰,交叉在指尖,统一将瓶底朝外,展示给几人看,“瓷器可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滇南已属少见,何况还是在哀牢国,苦冲可没有瓷窑,若是中原产,必定有款识——

果然,小瓷瓶底无不篆刻“富贵”二字。

丘山惠惊诧:“江南富贵堂?”

史易附和:“江南富贵堂可是有名的药贩子,听说堂主裴子常生于巨富之家,幼年师从洞庭无药医庐长老丹倩仪,成年归家继业,接手生意,一辈子酷爱收集天下珍奇药材。”

白星回“噢”了一声,猜测:“莫不是他们以人炼药试药?”

丘山惠却犹豫:“可此地距江南足有千里……”

左黯黯弱弱地多嘴一句:“怎么又扯出个富贵堂,不是上山查云泊么?云泊是富贵堂的人?富贵堂的人可都姓裴,那就是奈何生,可奈何生也不是中原人……”

三人论得火热,谁也没留意,那底气不足的问话很快湮于背景。

左黯黯再插不上话,壁柜前位置又有限,转头就给挤了出去,他只能背着书篓,一退再退,退到最里侧,光线不明加诸他目视不清,一脑门磕在石头上——

“哎哟,哎哟!”

石洞中顿时安静。

“没事,我没……”左黯黯尴尬地解释,扶着石头摇摇晃晃站直身子,岂料他往后一靠,竹篓子刮落一层风干的岩灰,裸露出半截石刻,他慌张用手去拍,那机关一拍一个准,当即洞开一条通道,不知延向何处。

丘山惠促声道:“进去看看。”

甬道逼仄,一次只容一人,孟不秋开路,白星回紧跟他在前,史易便不抢,老实巴交等到最后,给几人殿后。

一路无扰,出口处只见天光大亮,正向遥对云海,背身则是一面雄奇形伟的弧形石窟。

孟、白二人走得最快,率先到达摩崖下,抬头上望,壁面平整,但其上杂草蔓生,近处反而难窥见全貌,只能瞧见上头刻有几个字,通过排布位置推测,约莫是一首古体诗,下笔也并非哀牢文,用的乃是中原汉字。

白星回直接略过内容,猜道:“这字体娟秀,像出自女子之手。”

孟不秋反问:“男子就不可以字体娟秀?”

“嗯,有道理,”白星回一噎,又道,“我瞧这凿刻气势勃然,必然是位疏落君子。”

“未必就是君子,”孟不秋再度反问,“古来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就不可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白星回哇哇怪叫:“我也没说不可!你怎么回事,我可没触你霉头,你今日怎老同我拆台?”

孟不秋哑口无言。

他并非有意,而是吃饴糖那事之后,心中惴惴,怕自己再情难自已,做出“出格”之举,这才刻意反说。可事实显然不如料想,走向另一个极端,两人间的关系更为诡吊反常。

“怎么吵上嘴了,这种诗刻多半留名,何必苦争,”左黯黯奔过去,一边拨开杂草,一边道,“喏,只是被草挡住了,区区这就看看,是谁的手笔!嘿,有了有了,你们快看,这不就是……”

话音刚落,身前那石壁风化剥落,残留的笔划糊成一团,根本辨别不清。

左黯黯尴尬,指着那空处,硬着头皮接下去:“这不就是……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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