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云泊红着眼失声怒骂,“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也敢谈成佛,上天若给他机会,又有谁来给那些无辜的好人机会,来给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人机会?”

不等白星回几人作为,云泊忽然罢手,将丘山惠同史易挑开,单就子禾擒拿,卡住她双肩喝问:“他在哪里?教你武功的人在哪里?来不及,来不及了,最后一日了!过了今夜,不论成佛成魔,都救不了,救不了了!”

子禾痛得直“嘶嘶”抽冷气,颤声问:“什……什么来不及?”

“长寿翁!长寿翁!”

山中猝然响起呼喊,原是方才报信那赤脚汉子不放心,与滞留在小院中,不甘心离去的乡亲一合计,决定也上山来帮忙找人。也不知谁乱传话,越传越离谱,传到最后竟成了小梁公子上山杀鬼,反遭鬼祸,于是挨家挨户敲门,现今村民都带着家伙来帮忙。

云泊放不下苦冲镇的人,刚想驱赶,转头就听见不远外的打斗声,还有连片的惨呼,子禾给吓白了脸,白星回等人也都面生惧色,十分不安。

“去看看!”云泊松开子禾,全然已顾不上那丫头,好似心里已预料到正在发生的事。

只听闻几道断续起伏的嘶喊,一条人影自一队乡亲身后跃出,连过数人,皆是一招锁喉,再残忍夺命。

“在那里!”

丘山惠目光如炬,扇子向前一点,左黯黯当即缩在白星回身后,而史易和孟不秋一左一右,已率先拔刀冲出。

但有一人比他俩更快。

云泊循声掠去,走时有意无意将两人拦了一手。

夜色降临,山上的喧哗叫喊此起彼伏,有的呼朋引伴,有的示警告诫,有的则是大声议论以驱散恐惧,最后混作一团,根本分不清哪里遭袭。

苍冥之下,那人快如虚影,来回疾走,大开杀戒。

人人目触之下即是血,抬头见血,仿佛月亮都是赤红色的。

云泊在前,其后史易同孟不秋开路,结队追赶,这老头对山势尤为熟稔,紧咬他身后不落下,判断总不会错。

果然,没小半盏茶的功夫,真就撞上恶鬼行凶。

当中一个青年汉子捂着脖子的伤,胸口开洞,血正汨汨涌出,但人还没立死,一见那鹤发老人,吃力匍匐向前,想抓住他的脚,张嘴拼命喊:“长寿翁,救我,救——”

黑影撅住汉子的脚后跟,攀爬停止,地上的人肉眼可见向后滑退。云泊一击铲腿,错手将两人分开,过手几招却并没有用全力,只是夺了他的凶器,逼他往山顶逃窜,而自己则低头看了一眼刚才呼救却已经没有气息的人,一扫四面,拔下簪子,顺手捞了件血衣披在身上,持利器往前横冲直撞。

——他决心自己顶罪。

突如其来的变故,致使大部分的乡民宛如无头苍蝇,但一镇之大,总有那么几个人定力强,颇具组织能力,很快将冲散的力量拢聚起来,形成人墙,远远一观,只见许多不明所以的乡民纠集在一块,高举火把而来。

云泊垂眸,深呼吸一口气,极力将头发弄乱,而后掐算时机,挑了具尸体,举刀欲落,完成偷梁换柱的闭环。

村民看了过去,相互示警,托人报信,又大着胆子上前呼喝,就在一切如设想般行进时,另一道声音飞来,突兀而响亮——

“他不是!”

牵着大黄狗,找到猎户木屋去,又从那儿找过来的梁傲寒从林中的狭道冲了出来,刚才远远同上山逃窜的,真正的杀人狂打过照面的他,一眼认出眼前的假货,当即出声纠正,组织村民往正确的方向追。

云泊怔住,侧目时二人目光相撞。

“怎么会……”

虽是视野模糊,形貌难辨,但梁傲寒仍借着微弱的火光认出了那双眼睛,继而认出那个同自己朝夕相处,贪杯好酒,精神矍铄的老头。

但他没有机会问出口,因为民怨已然爆发,地方越小的人越讲团结,他们都恨不得今夜就将那祸乱黄茅岗的恶魔就地正法。

小胖子吆喝了一声:“乡亲们,跟着梁大侠的儿子去抓怪物!”

人潮一拥而上,梁傲寒被淹没其中,他无法逆流而行,只能回头死死盯着拿刀的云泊,无声张口,被推搡着越走越远。

史易为人太莽,一冲冲到云泊跟前,没弄清楚状况就想动手,而孟不秋远见人流分行,思觉有变,早早改道,白星回本在后压阵,一见他动作,就知道史易又跑偏,立刻把左黯黯扔给容也和都卢守着,自己也摸了过去。

孟不秋先至,白星回在后,两人都是练家子,自要比老实爬坡上坎的村民速度快上些许,很快抄道将那黑影截住,仔细一瞧,皮肉骨相,有手脚有影子,是个人,当即便强攻上前,联手对敌。

那人就着身前的枯树,抽出一根一指宽的粗条,抹去上头桠枝细叶,拟作长剑,以此与苗刀风怒纠缠。

他从前运剑,剑细且灵巧,但这枝条刚性不强,韧性较好,总是在他点剑时从刀上滑开,屡屡失招。

孟不秋瞧破这一点,便诱他深入,两人连过不下二十招。

白星回心有主次,也不抢攻,更不面敌,就在后游走,见人有脱身的势头,便向前补招,一时间二人合击,可谓默契十足。

杀人狂借树干扭身点刺,剑从下身转向,回头一击撩杀,连式过于紧密,孟不秋无法破招,只能蛮横以应,干脆就势将刀柄一转,自下往上挥砍。

刀光如雪,映照出蓬散的头发下那张惨白的脸,从另一侧矮崖爬上来的子禾瞧清那模样,当即抽了一口气——

是那个青衣人?

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心中念头几变:难道,难道他昼伏夜出,就是为了杀人?对了,那衣服上有血,有血……不,是巧合,在木屋时他穿戴齐整,头发也扎得一丝不苟,哪是如今这副狼狈模样?不,不可能,不……不对,自己好像从没见过他归来时的模样,难道他杀人后全无心理负担,还能安心梳洗?

子禾抱着脑袋,抬起眼皮。

身前两人打斗,位置再度变换,青衣人尽剩的半搓扎起的头发,被长刀扫落,遮住鬓角,从她的位置看去,侧颜中依稀可辨的眼睛和那带着茫然疑惑的空洞之感,又与乱石阵下困住的疯子无异。

他究竟是谁?

子禾控制不住自己,冲了出来,试图挡下孟不秋的刀,大声喊叫:“不,不要,不要杀他!”

孟不秋刀落难收,白星回当即推掌,将手中的竹枝推出横拦,化去劲力。

竹节应声而断,只可惜了那一支翠竹。

刀刃停在眼睫前,鬓边两缕长发叫刀风惊得向后撩飞,小姑娘双目紧闭,唇瓣紧咬,早已骇得不能言语。不只她,连追来的云泊也万分愕然,想不出是何等的动力,才能促使她舍身相救。

黄茅岗上,月当天心,风吹长草,云遮皎明。

是暴雨欲来。

死一般的沉寂中,一道矫健的身影拨开茅草,操着菜刀暴起——

谁都没想到,在场唯一清醒的人,竟是梁傲寒。他冲锋在前,从另一侧爬上来,撞见这荒唐的一幕,心中的念头鼓噪着他。

这是个好机会!

那夜临阵脱逃的行为,一直如刺,扎在心上。他为此后悔过,无能愤怒过,也痛苦过,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负罪过活,没想到天赐良机,老天都要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于是,他倒回去两步,从一户屠夫手中夺过杀猪刀,迅速摸过去补刀。

云泊余光扫见,反应过来,伸手甩匕,用刀柄打他足三里,令他身形迟滞,而自己则老脸全丢了开,径自冲上前,将杀猪刀的刀口紧紧摁住,呼道:“傲寒,你不能杀他,他……他是你爹!”

怪人双肩微颤,艰难扭动脖子,露在外头的眼珠左右滑动。梁傲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瞟了一眼,颤巍巍指认:“云伯伯,你,你在说笑……不,你说什么,你说这怪物是我爹?”

子禾嘴唇翕张——

多好的奚落机会,这时候落井下石,便能够报这些年来所受的言语之苦。

但她扭头看了看被孟不秋打得跌坐在地的怪人,又瞧了眼那频频摇头的少年,只觉得苦从舌苔下来。

云泊不会说谎,他说是,那就一定是!

所以,她理解那种痛苦,理解那种被牵连的尴尬难自处,和被连坐的痛苦,于是她顶着众人灼灼的目光,转身跑到梁傲寒身后,一把将他抱住,哭道:“我们都没有选择。”

只听“哐当”一声,少年松手,杀猪刀插落地上。

云泊环顾四周,目光依次从那些高举火把,一脸震撼的乡民身上滚过,竟至出离愤怒,咬着牙说:“他不是怪物!不是!”

轰隆隆惊雷起,孟不秋和白星回趁其走神,动手先将怪人擒住。

大雨倾盆而下,云泊雨中望天,可怜一把岁数,哭笑悲喜皆不能得,紧绷多年的精神终于在此刻被压垮,他垂下两手,极为痛恨地在大腿上挥舞拍打,哪里像个隐世高手,分明就一束手无策,只能朝自己发泄的普通农家老汉。

左黯黯撑开伞,眯着眼,努力想辩认清雨中人:“他们怎么停下来了?谁站在那里,说话的是谁?天老爷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泊捡起地上的杀猪刀,用力一掷,掷在屠夫脚边,像是把多年的委屈悉数发泄,而后,他就着湿漉漉的袖子,一抹脸上的水,沉沉开口:“想知道怎么一回事?好,好,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

说完,他伸手,掏出个瓷瓶扔给孟不秋:“子时已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还请替老夫将药喂给梁大侠。”他摊开手,示意自己并未携私,而后在石头前趺坐下来,饱满的精神气像给抽干瘪尽,露出一副听天由命的颓丧相。

白星回给梁勿思点穴定身,孟不秋飞速将刀一收,攫住人下巴,将药丸喂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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