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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云泊是个地道的苦冲人,少年时贪杯好酒,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将哀牢国的名品搜罗品尝了个遍,苦于旧酒无新,翻来覆去就那几样,便心生畅游之意。正好,苦冲之北黑水泽,便是古来商贸口岸,许多商贾在此聚集,闲谈吹牛中便说到赤县神州,地大物博,尤其善酿。

于是,他便经由滇南北上,先去了巴蜀,后又乘船下川江,一路至夔州和江陵。

江陵地界有个出了名的水帮叫四劫坞,那里的总瓢把子早年出身水匪,在江淮一带劫掠,那几州多为战略要地,各方派驻势力复杂,常生混战,夹缝中生出许多三不管地带。总瓢把子见惯了南逃流民的凄惨,深感世道维艰,水生火热,便金盆洗手退到相对安逸的后方,扼守水道,干起买卖运输的行当。

四劫坞虽比不上水师漕运,但走商行客里头赚点保护费,尚够糊口。二十年前,晋国挥师北伐,淝水之战中,舵主赵恒义曾令全坞上下,应援水军,参与过竟陵、上明等地的保卫战,抵挡秦国氐人铁骑,也因此与官家内部交结,这些年南方治下升平,因而顺风顺水,混了个扶摇直上。

舵主赵恒义一众交情之中,有个昂藏汉子,亦是个酒鬼,云泊与他气味相投,便为其招揽,留在了水坞舵头发展。

就这么过了好些年,人情往来,相交不断,渐渐成家立业。

后来经人介绍,娶了个荆州婆娘,可偏生不如意,没两年婆娘就病死了,留他一人,无心思续弦。本以为就此老死中原,没想到稀里糊涂卷入黑白是非。

云泊闭目,重重提气,又重重呼出:“机缘弄人,老夫无意间撞破了一些不该发现的秘密,因此惹祸上身。那舵主赵恒义并非真正的赵恒义,实际为人假扮,我不清楚那歪货的真实身份,只知其姓桑,似乎同百年前,晋室八王之乱里某一门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人谁无过去,江湖中一人两面,也不鲜见,老夫一个外来人,不通朝政,本无可置评,但坏就坏在,她暗中资助湘荆附近残存的乞活军!”

左黯黯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丘山惠用扇柄往他手臂上戳了戳,压低声量问道:“乞活军?”

左黯黯蹙眉,沉吟良久,方才小心解惑:“区区也是偶然听道山的老前辈提到过,说百年前皇后贾南风乱政,诱发八王之乱,以至于令匈奴人得机,攻破洛阳,俘虏怀帝,血手屠城,逼得士族南渡建康。胡人烧杀抢掠,流亡北方的同袍在坞堡势力的攒聚下,渐渐起势,起初被叫做‘乞活贼’,后来发展壮大,形同军队,便成了而今的‘乞活军’,私底下百姓也称‘流民军’。”

“南渡后琅琊王氏专擅,宗室势弱,元帝意图‘拨乱反正’,大兴制衡之术,以求削弱王家等簪缨望族的权力。此举触怒了大将军王敦,致其发兵建康。”

“朝廷一败再败,元帝死后,王敦图谋窃位,明帝不得已引流民军护卫京畿,却不曾想打压门阀后,又引发新一轮动乱,苏峻和祖约等流民帅,势力膨胀,再操兵戈,台城差点被付之一炬,晋国王室几近亡灭,直到咸和四年动乱被镇压,才得以平息。(注)”

左黯黯嘘声一叹:“后来,这些军队被打散,流落别处,数十载光阴变换,许多人认定已销声匿迹,实际上仍藏于世,欲待雄飞。”

白星回恍悟,向云泊问道:“你是怕再起动乱?”

云泊口中泛苦,涩声道:“唉,你是没见过灾乱年间人吃人的惨象,外患未除,怎能再起内乱?老夫虽是哀牢国人,但半生漂泊汉地九州,也算半个中原人。况且,”他顿了顿,双目迸生恨意,狞笑道:“那假的赵舵主与桓玄往来甚密,只怕是祸非福!”

左黯黯张了张嘴:“桓玄!”

南郡公桓玄,如今坐镇荆州,把持方镇,已为一方封疆大吏,天下谁人不知?即便不知,也该晓得他老爹,那位曾三度北伐,一人之下,只差一步登天的权臣桓温。

因桓温之故,朝廷戒心深重,桓氏子弟遭逢忌惮,难堪大用,桓玄二十来岁始终无一官半职挂身,只能吊着个爵位留守封地。南郡紧邻荆州,而桓家人早年曾多次出镇荆州,借祖上尚存余威,桓玄为人颇有些跋扈恣睢,不为人喜,这当中就以有志的江湖人居首。

云泊续道:“老夫深感此事非同一般,但人微言轻,无法越过荆州令及刺史与朝中重臣示警,只能将四劫坞挑出来作靶子,就近向颇受武林敬重的梁大侠商量。梁兄弟为人忠厚,刚正不阿,一直对桓玄无甚好感,我二人一拍即合,认为其狼子野心,行事乖张,放荡且目中无人不过幌子,实际属意荆州已久,暗有图谋,迟早会成为王室的心腹大患。”

“但如何根除祸患,却成了心上悬而未落之石,世家大族势力盘错,根基深厚,即便死了个桓温,又岂是风吹便倒的?”云泊两手交叠,手背落在掌心,重重拍了两下,叹息道:“老夫不过一介布衣,梁兄弟也只区区草莽之中出头,又能如何?何况,太元十三年(388),‘北府兵主’谢玄将军病逝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梁兄弟同其他有志之士,自发游走各州之间,秘密收集各方镇的消息,本就为那些地头蛇不喜,加之其坚决拥护司马家,为人记恨,多次被暗害。”

“呵,是老夫大意,露了马脚,惊动四劫坞,也将梁兄弟牵连。他为了保我,连夜送我先行,而自己则继续斡旋,被四劫坞舵主和桓玄追至南蜀关,妻死子散,最终落得个中毒狂癫,走火入魔的下场。”

云泊一边说,一边掐算时辰,走至梁勿思身后,起掌推拿,将真气打入任督二脉,助其精血循环,加速灵药起效。

白星回抿唇,轻声问:“所以,你就把他锁在了黄茅岗上?”

如今再看,那石洞里半柜子的瓶瓶罐罐,恐怕装的都是为了根治梁勿思的病,所试过的药。

雨势渐小,汗水同雨浑作一团,云泊挥袖抹去,郑重颔首,咬着后槽牙道:“是!他不该就这样死,老夫也不会让他就这样死!”

“会逢转机,梁兄弟之事惊动中原武林泰斗——帝师阁,阁主与江左谢氏关系紧密,谢太傅与谢将军虽逝,但谢家毕竟还有人当轴处中,势力仍在,由其发难,即便是桓玄也不敢造次。”

“正好,梁兄弟的师弟,拏云台‘四馆四客’中‘跳珠馆’秦喻,曾下南五岭暗中急寻什么人,我托马帮趁机与其搭上线,恳请他出面,联络洞庭无药医庐的神医及江南富贵堂堂主,一块研制药物,希望能救他一命。前阵子,梁兄弟的状态愈发不好,老夫去信中原,得到的回复是常饮虎狼之剂,身体已遭不住摧残,庐主桑姿亲自出山,落了个方子,只说生死皆在这一线,需在三月内服下。”

“这些年,药都是马帮最富经验的老马锅头运送,从未出过差错,可今次人却迟迟未到,以至于老夫日夜坐立难安,干脆独身过境,亲自去接。”云泊摇头,可笑可叹这天命,“可惜,仍是扑空。”

听闻至此,白星回不由同孟不秋对视一眼,心中洞明——

想必吴有意打江南出发,便是为了押送这药,因为所需紧急,容不得岔子,秦孝正便传书秦诤,令其一块护送,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知道,鹧鸪谷中恩怨大白于世所带来的牵连,竟至如此。

云泊收功,身前的梁勿思闭目静坐,一动不动,宛如死人。一旁的乡民不明所以,也不敢贸然上前说话,都窝在林子边上干淋着雨。

梁傲寒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扶着子禾的手,窝在她胸前,怯懦地颤抖。

打小云泊就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当世豪侠,行善除恶,为国为民,他想象中的英雄是快意恩仇,是风光无限,是十里相迎相送,是来去潇洒自如,是生时光芒万丈,死也壮烈非凡。

怎么会灰头土脸,像丧家之犬?

他承认他虚荣,如果他爹没有这般出现在俗世的眼中,那么人心里依靠想象所呈现出的画面绝不会大打折扣,而曾经的荣耀和吹嘘也不会被尽数粉碎。

没有真正进入江湖的他,根本不明白大侠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好当。

更何况,梁勿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差点杀死自己,而自己在他面前,不仅没有表现得像个英雄,甚至扔下一个舍命相救的弱女子自行逃命——

梁傲寒笑得瘆人:“云伯伯,你说他是我爹,他真的是我爹吗?”

不等老爷子回答,少年挣脱子禾的怀抱,冲上前,指着盘膝坐地的人的鼻子,十分无礼地又吼又叫:“他真的是我爹吗?”

就在这时,一双冰凉的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梁勿思睁开眼,将少年吓得连连后退,方才暴跳如雷时的虎胆瞬间泄成了猪尿泡,是屁滚尿流,颇显失态。

只有子禾反向行之,走过去想搀,但手还没捧着衣袍,人已摇摇晃晃自行起身,冲她点头微笑,和那几日在木屋前独坐静思的青衣人并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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