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勿思心中仍有余念,此番“清醒”,一见云泊,当即抓着他的手,面露欣喜:“云兄?见到你实在太好,我和玉簪两人不日前启程,夔州的路已然不通,只能走盐津下朱提郡,冒雨带着孩子出南蜀关,星夜兼程,就怕……就怕教他们追上,眼下见着你,实在欣慰。”他紧紧盯着云泊的脸,又觉得哪里不对,“嗯?夫人呢?小寒呢?”
在他记忆里,梁傲寒不过孩提。
“梁……”
云泊刚说了一个字,梁勿思慌忙推开他,两指头按着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整个人因剧痛而面目狰狞。
白星回想要上前,被孟不秋一刀拦下。
梁勿思霍然抬头,盯着云泊:“云兄,你怎就这般苍老了?这里又是哪里?”说完,他又看向子禾,“诶?你不是……苦冲!这里是苦冲!我已经走到了哀牢国?我什么时候到的哀牢……”
“啊——”
他拼命用拳头敲打脑壳,痛苦地喊道:“头,头好痛,痛!”
“梁兄弟!”云泊痛呼,目色一沉,不管不顾便要扶他离开此间,返回山中小居。
乡民们瞧见这一幕,心中发疑,那话最多的赤脚汉子鼓起勇气,怯生生开口:“长,长寿翁,人,人是他杀的吗?你,你,你要带他去哪儿?你这是要,要包庇他么?”
“包庇”二字一出,人群里爆发出细细不绝的呜咽声,逐渐响亮。死者的亲眷一看出面的人是长寿翁,无力阻挠,只能仍由哭声飞过黄茅岗。
梁勿思忽地又清醒,将两手垂下,懵懂不已:“杀人?”
许是这两字刺激到他,当年遭遇的截杀从记忆深处被挖掘而出,他不由浑身颤抖,一时恍若惊梦,抬头仰天长啸:“玉簪她,她死了!”
“她死了。”
“为了掩护我,冒雨出蜀关。”
梁勿思挪开捂脸的双手,瞳子逐渐清明,缓缓抬起下巴,看着一脸痛色的云泊:“我这是在哪里?什么杀人?我杀人了?”低下头,果真见手中衣上皆染血,而那些血并非自己的血。
子禾担忧,促声问:“恩公?”
梁勿思见云泊一言不发,便扭头向她道:“你说!”
子禾掀起眼皮,瞭了云泊一眼,稍稍往梁勿思身后缩了两步,这才敢开口,将黄茅岗的传言和自己所知,尽数道来。
梁勿思何许人,一听,前因后果全明白,遂抬手向云泊示意,自己绝不会随他离开:“云兄,梁某江湖成名,源于一场问道,当年,我乘风雨,问道帝师阁百丈渊,武林皆传,我是在那时开悟,其实我所问之事,并没有结果,离去之时,师昂阁主给了我两个字,我记至如今,未敢忘怀。”
云泊问:“哪两个字?”
梁勿思道:“不悔。”
云泊一听,心凉如冰。
梁勿思释然一笑:“云兄,你知我秉性,我不愿这般苟活。”如果他清醒时记得疯癫时的样子,也许早自我了断。
说完,他用脚一钩,将地上的长剑卷起,架在脖子上,向着村民的方向跪下,同时招呼子禾替她译成苦冲本地方言:“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子禾含泪摇头。
梁勿思只能狠心,厉声逼她:“说!”
子禾哭出声,两只手不停抹眼泪:“恩公!”
梁勿思不再看她,朗声道:“我梁勿思一生奉公守法,从未曾滥杀无辜,今日错杀,虽非我所愿,但诸君亲友又确因我而死,我在此磕头起誓,必会还各位一个公道!”
“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的执念,是我不要你死,不让你死,才会酿成如今的大祸,该抵命,该赎罪都该由我来!”
云泊向前冲,梁勿思抬头,看向拄刀的孟不秋。
孟不秋了悟,身形一动,抓住目瞪口呆的梁傲寒,穿林而走。梁勿思假意要起,紧张地唤了一声“小寒”,引得云泊去追。
在场的人心里都很清楚,老爷子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恰恰相反,他心中自有一杆秤,只是私心一念,下不了决心。
梁傲寒被制,既未哭闹也没叫喊,他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杀气,知道孟不秋不会伤害他,甚至对他的用意慢慢回过味来。
少年呆滞地盯着草下的泥泞:“他,他会死么?”
孟不秋淡淡答他:“人都会死,最怕生不如死。”
梁傲寒张开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孟不秋一个手刀,将他敲晕过去,把人抱在腿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
云泊就在两丈之外站着,一动不动。
而另一头,黄茅岗上,白星回忍不住向梁勿思靠过去,他有意阻止,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他怕极了,怕关盈袖的悲剧再度重演。
梁勿思功夫仍在,耳目尚清,听见脚步声,忽地抬起头来,道:“小兄弟,看你面相,就知道你是个有福之人。”
“啊?”白星回显然一愣,但很快“虎视眈眈”,嘟囔着,“你,你别想岔话。”
梁勿思疏落一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没吃过苦,不知道死一个母亲对孩子意味着什么,死一个青壮年对一户穷苦人家又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忽然拔高音量,命令道,“转过去!”
那目光如电不怒自威,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白星回不由自主转身,梁勿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对地三拜,随后将剑刃一转,畅快道:“小兄弟,成大事者,心性当坚,当舍即舍,当断即断,优柔寡断成何气候!我梁勿思今日自绝于此,不仅是为无辜的人还一口气,更是为了正名,我此生磊落,敢作敢当,与那等兴欲、贪利、谋权、罔义、草菅人命者,皆不同!”
剑光一闪,如白虹当空,如皎月坠落。
子禾双膝绵软,向前扑跪下,史易顺手蒙住左黯黯的眼睛。
容也别过脸去,对着长风叹息:“当好人真难。”
左黯黯握住史易的手,想从眼前拽下,心里滋味百般:“为何坏人放下屠刀,便可立地成佛,毫无心理负担,但是好人一旦行将踏错,便要以最惨烈的方式自证,受心诛人责,永世不得翻身?”
丘山惠心里也不是滋味,将腰扇“哗啦”一收,嘲讽道:“人的宽容从来都做不到一视同仁,若他方才发狂,错手杀的是你心心念念的岁儿姑娘,你还能说出这话么?”视线同容也的目光相撞,他紧握扇柄,无奈中透着几分残忍:“容姑娘,若方才你受伤,不论是云泊还是他,我都绝不留情。”
——
子禾和梁傲寒都被云泊带走,黄茅岗上阴云散去,再无鬼神之说。走之前,史易找到那小姑娘询问远望弩,却并没有得到令人精神振奋的消息,最后只能拿着那截托底,回去自个儿琢磨。
因为梁勿思的事,白星回不大爽利,在山下买了几大包饴糖,把水桶翻过来,坐在正屋的门前,看着夕阳独自吃。
心苦口甜也是好的,这一坐就是一整天。
都卢过来问他上路的时辰和后续的安排,他懒懒地不想搭理。左黯黯过来喊饭,饭也不吃。
小左很担心,回厨房单独拿碗,从锅里盛了些还没动筷的,留在食盒里,提着出门时撞见孟不秋,把人引到偏角,小声问怎么办。
“你再吃,牙就坏了。”孟不秋一听,快步上前,直接动手抢糖包
白星回把东西往怀里捂得死死的,破罐子破摔道:“坏就坏吧。”说完还掉了个方向,躬身背对着他。
孟不秋顺着说:“坏了以后可吃不了饭,吃不了甘蔗。”
白星回想都没想,道:“那就不吃。”
左黯黯扒在柴门边上还没走,当时便给急出声:“不吃人可就饿死了!”
孟不秋按住白星回的肩,忽然说:“所以我想了个法子。”说着,他将另一只手朝左黯黯伸出去,喊了一声:“碗!”而后皮笑肉不笑道,“没牙也没关系,嚼碎了喂你你总得吃吧。”
白星回脸上终于有了波动,嘴角抽搐:“你说笑的吧?”
“你觉得呢?”
孟不秋挑眉,当着他的面吃了一口,真就俯下身低头喂过去,就差掰开嘴,强硬地按住他的后脑勺。
只是,动作在两唇相碰前堪堪停住。
白星回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心跳一快一慢,两颊如桃绯红。
孟不秋站直身子,冷不丁瞥了眼,嘴中含着那团饭慢慢咀嚼,哼了一声,拂袖要走。白星回鬼使神差般抓着他袖子,扯了扯,认怂:“我吃还不行么?”
左黯黯捧着食盒,倚着晒萝卜干的架子眯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具体方法”,但偏偏眼神不好,死活只见两道影子背对着他,交缠在一块,盖不住倒抽一口气,低头捂脸,慌慌张张出门去找他的史大哥——
“区区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另一边,孟不秋停下,把碗塞回给白星回,又将糖袋子收走,抄着手看他拿筷子将米饭戳成蜂窝,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便道:“你想怎么吃?”
梁勿思那一茬事儿他早没想了,眼下满脑子都是孟不秋靠过来的样子,白星回没头没脑接了一嘴:“还能选?”话说出口,非但没觉得后悔,反而生出几分轻松,不自觉间,心里已涌出个大胆的念头。他想扇自己一巴掌,把那非分之想扇出去。
孟不秋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道:“嗯……你可以选……”
话没讲完,身后传来一道震耳的“扑通”声,紧随其后是吃痛的抽气声,两人不由回头,只见左黯黯走得急,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扑棱开柴扉,直接摔到了大路上,摔得着实不轻,差点门牙都给崩掉。
就在他双手摸索使劲,准备爬起时,一只绣花鞋落了过来,就落在他手背上。
白星回端着碗闭眼,直呼一声惨。
“痛——”
左黯黯惊呼一声,吓得任岁儿打了个摆子,差点一脚把他踹到黄泥巴糊的墙上。
“起来起来,没事趴地上,我还以为踩着哪家的大黄狗。”任岁儿带了他一把,已顾不上恩怨情仇,赶紧把人往院子里推:“正好,快给我来碗水,渴死姑奶奶了。”茶山瘴子里那场大雨,让她迷了路,饿还能撑,水囊见底后林子里的水可不敢乱饮,以至现下嘴唇都裂成了条缝。
左黯黯闷头闷脑给她打水,任岁儿也不进门,就扶着柴扉指点:“别上碗,直接拿瓢,不,瓢也不要了,直接给我上桶。”
当然,桶是没有的,唯一一只水桶正在白星回屁股下搁着,左黯黯讲斯文,拿盆盛水,瓜瓢空碗都给漂在水上。
任岁儿真是渴极了,一人一口气喝了小半盆子,摸着鼓起的肚子,舒服地长出一口气,远远看见都卢牵马回来,赶紧把那小书生揪过来问:“怎么,又要走?我走岔了路,好不容易出了瘴子,连口气也不给喘,又要走?”
左黯黯支吾难言。
这时,街上一汉子疯跑,冲他们门前来,老远喊着:“不好了,小梁公子跑了!几位爷,长寿翁让俺给带个信……”
都卢赶紧避让开,生怕给撞个人仰马翻。
早间出门确实听有风声,说梁傲寒下山去过一次学堂,夫子闭门不见,回去的路上与小胖子和他那几个泥腿子狭路相逢,也不知这几个小屁孩说了些什么,当夜便打包袱离开,说是要去中原。
梁勿思一死,云泊心里没了旁念,就这小家伙还惦记着,当即追了去。子禾不想再困在此地,决意出去闯闯,便随同其一道,也离开了哀牢。
信是跑腿的亲自递到白星回手上,他本不打算出去应,可奈何这里的人都是死脑筋,非要往里挤。
白星回只能一边拈着信提拎起来,一边絮絮叨叨骂云泊,骂完,又乖乖把信拆了看,纸上无他,不过是要暂离一阵,还请告知他三弟,也就是‘酒旗三星’中的‘佛香碧’朱小趣此间一箩筐的事。
“合着他们都把我当信使?”白星回扔下碗,往外冲。
都卢就近将他拦腰抱住,劝道:“殿下,冷静,冷静!您想想,有哀牢三高手助阵,之后万一得围殴大将军,咱也多一分力!”
白星回踹了他一脚,哀嚎道:“还围殴?起开!没等到围殴你殿下我先被他的人打成猪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