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之上,被当中打脸,自幼受宠的玛诗塔黎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气,当即跳了起来,对着贴身侍女耳语,敦促其取来长弓一张,隔着面纱,狠狠剜了摩空一眼,气势汹汹越过去,伸腿将小桌勾来,一脚踩在上头,手挽空弓,对准前方。
谁阻谁劝她便将箭矢对准谁,侍卫畏其盛怒,象征性拦了一手,乖乖退开,而方才肃容的女官,早吓得双颊青一片白一片,缩在角落不敢吱声。
城阙下的人视线受阻,远远只见其力挽强弓,风姿飒爽,由是左一句,右一言,无端猜测起来——
“公主这是要做甚么?”
“拿弓箭做甚么?”
“你没瞧见方才上头银光闪动,八成是盘越国的人先过了招,公主威武,自是也要亮一手!”
孟不秋倒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公主若是个急脾气,不会憋屈到现在,恐怕先前有人规劝。但规劝的人又提前受王命,至于何种程度,便任其作为。
至于缘由,不好说,也许国王和王后对婆达伽昙手下的狂悖感到不悦,先礼后兵,不落口实,借公主顽劣之名给个下马威,既不坏交结,又可令他们知难而退。
但亦有可能,哀牢国王也在考量观望,毕竟婆达伽昙确乃将才,镇守边关从无败绩,两国紧邻,教他忌惮,加诸国王病重,太子失踪,万一将来辅将升作帝星,总得探其底线,看看这位大将究竟有几分真情实意和诚心,是否是值得女儿托付的良人,公主会否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盘越国王后。
摩空吃了个哑巴亏,只能暂避锋芒,目光紧紧粘在公主身上,等着瞧她作为。而另一侧抱着长刀的挺拔男子,则毫不掩饰地讥笑出声。
左黯黯问了一声:“那又是谁?”
白星回同旁人打听,说是哀牢贵族刀家的长男,刀如一。
此人性格如刀,锋芒皆露,行事如赤手握卷刃,十分扎人。他的妹妹嫁给了哀牢国的二王子,一直撺掇哥哥求娶公主,好拉拢势力,对抗当权的大王子。刀如一不见得真想铤而走险,但尚公主确实能带来诸多好处,不管最后谁坐上王位,凭公主的得宠,他刀家都能稳坐哀牢第一。
路人见这白衣小伙亲切讨喜,甚而还多给了句忠告:“王都方圆百里内,惹谁也别惹刀家的人,他们不但点子硬,武功更是了得。”
白星回拱手致意:“好说,好说!”
来来回回谈了那么久,祖宗十八代也该说完了,一句话也听不懂的左黯黯按捺不住好奇,忙打断:“阿那奚,怎么样,可问到是什么人?”
白星回向着他,“呜嗷”一声。
左黯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嗯?”
白星回又开始乱编绰号,吓唬他:“大老虎,要吃人。”
“大老虎?这名字还挺别致,就是不知姓大,还是姓大老。”没成想,左黯黯是个死心眼子,当即动了动身后背着的书篓,若不是眼下摩肩接踵人错不开,指不定当场取出笔墨和那随身小册子,在上头添一条——
“哀牢国人的奇怪姓氏。”
他越是发懵,白星回越觉得有趣,立刻又故技重施糊弄人:“哎呀,我说错了,其实姓太,叫太虎,但你看他精瘦精瘦的,不够虎啊!那垮着脸,满眼写着不高兴,叫太凶才是,但是太凶不好听,所以最后改名叫太闲?”
左黯黯被他绕得忽然不会读“太”这个字,挠头道:“到底叫什么?”
“叫……”白星回张口欲编,余光瞥见抄着手冷眼打量自己的孟不秋,立刻闭嘴,在左黯黯背上拍了一把,说:“快看!”
望楼上,玛诗塔黎放声道:“你既然要替你家将军求亲,那便得按我哀牢国的习俗来,本公主要公开招亲!”
“公开招亲?”
“公主要公开招亲!”
此话一出,满座皆炸了锅,闹哄哄乱作一团。
贴身小婢女凑过来,满心疑惑:“公主,我们有这个习俗?”
玛诗塔黎厚着脸皮道:“本公主临时起的。”
说完,她立身城楼,踩着那条案几,挺直腰背,试了试弦劲,而后令侍女捧着盘越国送来的美玉,又取来盒中与众不同的箭矢,挽弓搭箭,一箭穿玉。箭矢向着女墙外,破空而去,穿过对面望火高台上挂着的警示铜钟,扎在为花朝节预备的装饰花球上。
只听钟声訇然,久鸣不绝。
玛诗塔黎指着日出的方向,高声道:“本公主要嫁,也要嫁个有勇有谋的勇士。七日之后,不论是谁,只要能拔出城外困龙台上的长弓,用我方才所用箭矢,射中宁平塔顶的琉璃宝珠,就能成为驸马。”
言罢,她回眸扫了摩空一眼,未免落人把柄,那些个贵公子也一并瞧了瞧,嘴唇无声张合,分明戏谑——“公平较量,谁也别说我欺负人。”
摩空火气冲,想要动作,身后那斗篷裹身的神秘人抬手阻拦,让他切莫冲动。
玛诗塔黎将弓扔还给宫人,自己拍拍手,满意地离开。
贴身小婢女凑过去,有些忧心忡忡:“公主,您要是真不喜欢,想法子拒了便可,再找王后求求情,您怎能随意许诺,万一有人办到——”
“没有万一,困龙台上那张弓,这么多年了谁□□过?再说我自有打算。”玛诗塔黎打断她的话,招手让人贴过来,且同时警惕地看了看旁侧,无人,这才低声私语道:“我要去找我师父,让他想想法子借我个高手,而且我说的是用这支箭,这支箭我想给谁就给谁,他们拿不到一样算输,不过就怕明抢,还是来个高手把稳些。”
说着,她长长一叹,有些沮丧:“母后虽然帮我,但我听说父王却有些动心,那婆达伽昙厉害得很,盘越国王又重病,唯一嫡嗣被他们那什么国师抱走,下落不明,退一万步讲,即便太子真被迎回,要根基没根基,要势力没势力,他起码也能谋个摄政王,实权并不比虚号差,就怕父王心不铁,不如我先断了一切变数!”
贴身小婢女松了口气:“公主说得对,若找的人太次,王上必然不会首肯,可这王城里的世家公子,还不知道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无恙子大师若肯出面,想来王上也会卖个面子,自然是好解决,不过婢子听说,大师现今正在孔雀潭闭关。”
玛诗塔黎将食指压在唇上,语声放得更轻:“所以我才要想法子亲自去一趟。”
“啊,亲……”小婢女张口惊呼,被玛诗塔黎用手捂着嘴,回首瞥见哀牢王亲自指派的俩女官跟了上来,立刻摆出架子,端正姿态,勾了勾手:“去,张榜,这么多只耳朵听着,金口玉言,即便是父王,也不可反口。顺带找个脚快机灵的,去把我的箭取回来,不必送到宫中,一会本宫要去庙里陪王后礼佛。”
玛诗塔黎打响如意算盘时,宫城大门洞开,兵士内侍往城中张榜,当先的人一瞧,无异惊雷,操着嗓子给后头踮脚看不见的吼,眨眼的功夫,公主要招亲的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
人人奔走相告,唯有史易还维持着仰头的动作,被人踩了好几脚也不为所动。
“那箭矢……”
他的心思根本没在招亲上,当那支箭自半空如彗星坠落时,便将他目光紧紧捉住。寻常的箭杆多为竹削,材质轻盈,飞而不晃颤;或是选用楛木,射程远,准头精,但那支箭材质却很特别,阳光流照,通体赤金,宛如一束光簇,载着耀目的星辰。
因为太过耀眼,反而叫人辨不清来向,没有方向,岂非彷徨?
史易逆向挤了挤,想靠近钟楼看仔细。丘山惠察觉他脸色异样,紧跟在后:“史呆子,你这……莫不是有什么发现?”他略一沉吟,能让这痴儿如此激动的,分明只有五兵和《辟兵九说》,而方才——
丘山惠抬头,遥望洪钟,声线微颤:“你确定么?”
史易笃定:“一定是彷徨矢!”
丘山惠帮他开路,实在挤得无路可走时,便抬起手肘,仗义地给他垫脚:“史呆子,来!”两人本就商量好,找到《辟兵九说》后共同参详,史易也不客气,当即借力一踩,直接飞过人群。
但那支彷徨矢很快被宫人取走。
史易凌空,眼睁睁看着跑腿的双手捧持,连带那大红花球一块捧回王宫,就像渴得口干唇裂的人,在沙漠里打翻最后一只水囊,水钻入沙缝,连一个印子也不剩,又似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吃了两餐草根观音土,好容易捡着块肥肉,却只闻了个味儿便被端走,只能干瞪眼。
他顿时泄气,栽了下来,跨坐在一个光膀大汉的肩上。
“喂,老兄,你别扭我脖子啊!”那汉子承不住力,摇摇摆摆,前俯后仰,史易反应过来,赶紧滑下地,拔腿前冲。
孟不秋把长刀往地上一拄:“如果真为王族所得,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白星回拎着气喘吁吁的左黯黯也跟了过来,一听,主意张口来:“其实也不用从长,你们一个二个话不听完,刚才张榜的说了,公主金口玉言,七日后招驸马,只要困龙台上张弓,用那支箭射穿宁平塔顶端的宝珠琉璃。机会都送到眼前喽,对自己功夫达观些,拿出看家本领来,光明正大抢,那箭还不手到擒来。”
盘越国的人在这儿,他可不便露面,于是赶紧把自己摘出去,笑呵呵道:“就是还有个问题,不知你们谁……牺牲一下色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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