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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他们的观察,独行女子极容易被盯上,毕竟抓青壮年虽然有力气,但也容易反抗逃跑,跑掉一个都是麻烦。
朱小趣偷偷踹了她膝盖一脚,示意她搞快点哭。
可招招酝酿许久,别说眼泪,连眼眶都没红,甚至扫见席子下扮演“死尸”的朱小趣一脸怪相,还忍不住捧腹大笑。
但既然答应,便得做到,不然这烂人还不知吐出什么埋汰人的烂话。
好在她心思机敏,哭不出来就装可怜,低着头,嘴角下瘪,时不时来几口大喘气,扶着心口一副肝肠寸断的痛苦样。
渐渐感觉上头,过路的行客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就在她为自个的表演沾沾自喜时,只听得“呜嗷”一声,大路另一侧来了个姑娘,穿着大功孝服,头簪白花,屈膝一跪,两袖一掩,眼泪说来就来,声嘶力竭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一问,说是走投无路,卖身为婢。
这年头卖身还有抢生意的?
有了对比,招招顿时“无人问津”,过路的多了一倍,都凑到对家跟前,又是可惜,又是可怜,还不甚唏嘘,更甚者,还想散财做好事。
招招活了十五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相——
以往总以面纱示人,亦或者在朱小趣瞎取绰号时暴跳如雷,不是她太在意容貌,而是被世俗裹挟着的她,不得不在意。这一刻,她深刻感受到了来自世间的恶意,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仿佛都在提醒她:你长得丑。
你是个丑女人。
招招眼睛发酸,可她仍哭不出来,心底有一股意气一直撑着她,让她顽强地不肯向多数人低头。
“哇——啊——”
既如此,只能剑走偏锋,靠嗓门取胜。
于是,她开始假哭,嚎得大声点,凄惨些,惹得人频频注目。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对面那姑娘也燃起“斗志”,非要一较高下,也跟着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号。
光哭得大声没用,就像冬日的撼地|雷,只叫人觉得惊悚,要哭得漂亮,才能让人眼前一亮。
不久,来了个土财主,将那个秀口一抿,眼圈红红,含羞带怯的姑娘给买走。
附近的摊主归于常位,偶尔有两三句闲谈飘进招招的耳朵,大抵不过是说,就那长相,当个婢子可惜,没准能纳个小妾。
招招自然看不上什么小妾,但仍觉备受打击,心里发酸。
朱小趣吹气,将草席吹起一角,露出一双对对眼逗她:“你应该感到高兴。”
乍一听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招招咬牙威胁道:“你看到那边卡板车轱辘的砖头了吗,想不想尝一尝它的滋味,好让演技更逼真一些?”
朱小趣脖子一缩,小声道:“我可不是挤兑你,难道你想给人当小妾?”
“不想,但我也不想丢人,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招招目露鄙夷,扬起脖子,虽没有天鹅的容貌,却身具天鹅的气势与高傲。
“这主意可不馊,等着吧。”朱小趣自信地抬了抬眉毛,留意到她搭在大腿上的手,虽肤色如麦,却十分细滑,不像常干农活,侍奉他人的女子能养出来的。
招招察觉到他的目光,赶紧检视自己的仪容:“看甚么?”
朱小趣故意说:“你是不是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没吃过苦的人自然只会笑不会哭?”
招招心想纯属胡说八道,敢情他打小独身,没经历过亲近的长辈离世,未与亲人吵架斗嘴,争得个眼泪汪汪,又或是年年祭祖,未断人肠?
但那般尖酸刻薄甚至有些攻讦对方祖宗的话,难以从她牙缝里挤出来。
招招只是烦了一眼,垂头扭着衣上绣花的跳线,继续纠结是否需要吐一团唾沫作泪,应应急。
左右无人光顾,朱小趣舒舒服服躺着,索性又多说了一句:“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怜。”
招招强忍着把他嘴巴缝上的冲动,问:“那要怎样?”
朱小趣指点道:“你过去,那后头有条小河沟,先采些野草挂在头上,把辫子解开,尽量搓得散些,再凫些水往脸上泼,别闭眼,等水进了眼睛,眼眶一圈很快就会红。”
招招将信将疑:“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慢慢渡到河沟边,为免突兀,先捧了一掌的水饮用,待解渴后,方才准备凫水照做。
哪知她临水照面时,一颗石子儿打在小腿肚子上,不曾设防的她当即前扑,倒栽进水中,四肢乱凫。也不知是不是时机掐得刚好,人落下,就近便有一汉子扔下锄头,跃入河中将她拖拽上岸。
湿润的头发杂乱地贴在脸上,野草绞在其中,颧骨给石头磕碰着,透出一片紫青,而她整个人显然惊魂未定,目光凝塞而呆滞,空空放落在脚边,像块入定的石头,风一吹,又不可自抑微微颤抖,看起来是无比凄惨。
罪魁祸首在草席下偏头,吐出长舌头。
招招恍然,忙不迭手脚并用爬起,气急败坏朝他冲过去,结果走太快没留心脚下,给堆货的板车杆子一刮,一个趔趄,扑倒近旁码放得宜的泔水桶,泔水淋了她一头。
救人的大哥闭眼,把迈出去的脚又仓促收回。
这会子,别说她本人,就是隔两条街打尖的行客,做生意的摊主,搂姑娘的嫖客,担菜的农人,踏青的姑娘全都瞪大双眼翘首看来,张大嘴巴一吸,抽气声足够汇成一小股飓风。
招招拨下片烂菜叶子,就地撇过腿一坐,哇哇大哭起来。
“这姑娘真惨!”
路过的人终于多了指点。
招招越哭越觉得窝火,连滚带爬扑向朱小趣,脚下踩着那烂菜叶滑摔,脑袋正好顶在朱小趣的肚子上,他向后一翻,滚出草席,摊在地上。这下没了遮掩,他是动也不敢动,得亏还有顶帽子盖着并不苍老的脸,不至于过早露陷。
“爷爷!”
那哭声撕心裂肺。
有好心人不忍视听,拽住招招手臂想将她拉起,但又碍于那泔水而不得发力,教她挣脱而出,又重新扑上去。招招趁机将腐食剩菜往朱小趣身上乱蹭,故意拿浸了油的袖子往他脸上捂,哭一阵“爷爷”,又伏下身子,抱住他的腰,偷偷下重手,死命掐那白肉。
“爷爷——”
“爷你个头。”
朱小趣差点给那泔水的恶心气味闷晕,忍不住朝招招肚子上打了一拳,一拳到位,招招摔了个屁股墩儿,喷出口酸水,像打嗝般一抽,止住了声。
“嚯——”
围观的人将脑袋偏向另一侧,长街上宛如死寂。
终于有人动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出声询问:“姑娘,你……”
招招面无表情抹了一把嘴,抬起头,从牙缝里艰难往外挤字:“没,没事,卖身,葬,爷爷。”
这时,身边支起的木牌倒塌,将好扑在一位精明如鼠的男人身边,这男人正是他们在赌场蹲点时,对那麻袋里的少年拳打脚踢的祸首。
招招已然停止思考的大脑又飞速运作起来,她心想着,这一拳可不能白挨,于是心一横,豁出去,抱着那家伙的腿哭天抢地:“大爷,你看看我,我特别能吃苦,从小力气大,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能干活,我实在走投无路,只想要相依为命的爷爷早日入土为安。”
那“入土为安”四字她故意说得咬牙切齿。
贼眉鼠眼的男人扫了眼她现下那副尊容,嫌恶地想要踹开,但听她后半句话,又有些动心,便捻着胡须问:“力气大?”
“对,对对。”
招招一瞧有戏,立时点头如捣蒜。她左右各望了一眼,最后指着河沟边一块大石头说:“就那个,我能劈开,我……”
说完,她壮着胆子上手,去拔那男子腰间挎着的长刀,随后双手同持,向前冲锋。
“嘿——”
脚腕在碎石子儿上一别,招招整个人飞出去,趁所有人都被那抹滑稽的背影吸住目光时,朱小趣悄悄起掌,对地隔山打牛。
只见那刀刃下沉,岩石崩开,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采玉可不就得开石。
于是,那赌场出来的男人走上前将招招手里的刀收回,同时冲她扬起下巴:“你真的什么活都能干?行吧,跟我走,你爷爷我会找人安葬。”
——
因为自愿,也就不必再费力气扛去玉场,只需派个人“护送”。
招招在那人几句花言巧语之下,自觉蒙上黑布,按照原定计划,白日行路,沿途偷洒夜光粉,到晚间不便时,再趁着解手的功夫结草,留下记号。
申时出发,几近午夜,方才到达玉场。
招招摘了布条,给推进一间逼仄的木屋里,屋中一应家具全无,甚至没有床板,就几床破烂发霉的褥子随意丢弃,几十个人全挤在大通铺上,潮气混合汗味,刺鼻不说,每一次呼吸都叫人干呕。
“来,这是你的。”
送吃食的杂役朝掩口发呆的招招喊了一声,将破陶碗往里一送,退出去时将锁链在门上绕了三圈。
招招避开脚下的食物,贴着门板上的缝隙向外看,外间光线昏惑,但能分辨出这样的屋子远近还有好几间,门外皆有虎背熊腰,面目狰狞的打手站岗把守,那自己的处境,大致无二。
屋子里的人面黄肌瘦,或坐或卧,闭眼的呼呼大睡,睁眼的不是啜泣哭号,便为她这幼稚举动讥笑。
黑暗里有几道壮实的影子,舔了舔唇,嘀咕一声“粥”。
招招回头扫了一眼,扫见碗中花花绿绿不知是菜还是虫的漂浮物,嫌弃地抿紧唇角。送饭的人此时落好锁,又就着那门板拍了拍,大声喊:“吃了睡一觉,明早好干活。”
话音刚落,当中身材最结实的几个姑娘已如豹子扑食,扒着那碗,将稀粥抓送进嘴里,迅速分食干净,非但一滴不剩,最后那位没吃如意的,还把碗给舔了一遍。
招招着实给惊着,双腿如灌铅,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有好心的看不下去,提醒道:“一天要干八个时辰的苦力活,这里的人都吃不饱,以后下手快些。”
看着那光洁的破碗,招招心里发堵,仍觉得很脏,嫌弃地踢了地上干草垛一脚:“这么脏,不吃。”
劝她的人便不再理。
等到第二日挖玉,饿得发昏,一听放饭,碗也等不及拿,招招跟个陀螺一般挤到前头,直接上手,先往嘴里猛塞了几口,又拉出里衣抓了一团,这才慢悠悠退出去,找了个背风背日头的地方,放碗里一边吃一边将朱小趣那个磨蹭鬼骂了八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