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热,尤其是正午后,太阳毒辣得像是要隔着衣衫刺穿肌肤,汗水更是如雨,湿润长发,碎散的发丝全都粘在脖子上,叫招招极不舒服。于是,她不合时宜地解开辫子,重新扎起来。
外间还有守卫巡逻,差点便从墙影上将她识别出。
瞧她这般在乎容貌,朱小趣嘲笑道:“丑女人!”
“烂嘴巴!”
招招瞪了一眼,不甘示弱地反击。
“喂,你小声一点,别把人都引过来。”那声量有些响,若有高手坐镇,刚才那一嘴便藏不住。朱小趣一脸怕死相,伸手去捂她的嘴巴。
眼下二人所处,乃一间赌场后院堆杂货的偏房,半路拔刀相助后,朱小趣便带着这丫头尾随跑路的二人,一跟便跟到了这里,显然是任务失败,回头报信的消息中转场。说实在,他心里有些失望,虽说此地也是据点之一,但价值显然与深藏山中的老巢没得比。
就在朱小趣扼腕叹息时,随他蹲守半日的招招,大概明白了这些人在做什么勾当——他们或掳掠或蒙骗,将老弱妇孺抓去采玉,哀牢国有许多富户盘下私自开采的玉场,不合规,因而藏得极深,而国中多山,山路崎岖蜿蜒,没有向导极易迷失,被抓去的外乡人,基本除了死,不会再出来。
两人想要更近一步偷听,但赌场打手众多,守备森严,不易接触核心,而改换装扮,蒙混过关,却发现他们对内鬼查得更严。几次不得法门后,朱小趣让招招不要打草惊蛇,干这种生意的,背后有大势力支撑,而手底下的人又多是亡命之徒,不怕动手,就怕来阴的。
按他们推测,招招不是个例,被骗去的人必然不在少数,要救人就得先找着玉场,而玉场附近定然设有天罗地网,不仅连一只虫也飞不进,恐怕还留有鱼死网破的后手——譬如狠一点,埋下□□,届时引爆,同归于尽的同时还能彻底消灭尾巴。
招招气愤不已:“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王城脚下,敢干这种不法之事。”
朱小趣谑笑一声,道:“没准真是天王老子罩着。”
“你胡说八……”招招欲与他辩,恰有几个小厮跑腿过,等人走后,过了那股劲头,她便接不上那股意气,只能一边挽起袖口,一边絮叨,“你等着,本……本姑娘这就亲自来揪出幕后黑手,让你瞧瞧,不是什么人都能污蔑……”
“你可闭嘴吧。”朱小趣可不觉得这女人真能帮上忙,大话谁不会说,就跟人会放屁一样,再自然不过。
招招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朱小趣跳起来,脑袋顶撞着倒置的破烂柜子,磕了个实在。就在他吃痛,两手抱头时,门外的小厮迅速归来,只是这一次,口袋里多了个麻袋。
麻袋里自然是人,显然还是个有几分力气的少年,因而死命挣扎,那些人也不客气,拳脚相加,先打个不得动弹再说。
听着呜咽声,招招心里头发麻,觉得这些人实在可怜。
她问:“现在怎么办?”
“大姐,这不得问你?”朱小趣白了她一眼,如是说,“我们那片儿有个少年前几日同大家长吵了一架,离家后再没回来,家里人哭哭啼啼求到我这儿,我好容易得了些线索想跟去,哪想你突然破袋而出,只能动手,这不,错失了进山路。”
这也能怪她?
招招努力克制暴怒的情绪,可怜巴巴地拽住朱小趣的衣角——她实在想知道谁狗胆包天连她也敢掳劫,更明白没有眼前这个人,自己就是送上门的肥羊,不亚于赤手空拳对抗钢刀铁剑。
朱小趣嘴巴坏了点,但心眼纯实,立刻便说:“那我来想办法,但你得配合我。”
转头,两人出了赌场。
朱小趣带着招招七拐八绕进巷子,招招不肯,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要死要活蹲在巷口的草萝编摊子前不走,朱小趣只能将她暂且扔下,甫身进入一间民宅,和看院子的开口,熟门熟路讨了一身行头。
“换上,我们走。”
招招摩挲着那丝滑的面料,见是少见的江南丝绸,顿生疑惑。朱小趣又扔给她一只制作精美的梨花木箱,让她捧住,她更是惊奇:“上哪儿去?”
“赌场。”
“又去?”
“这次不一样。”说话间,朱小趣已顺手替她盘好头发,一只帻帽压下来,两手撑肩推出去。
阳光刺目,招招下意识用手背遮掩,遮不住便将头垂得很低,那黝黑的肌肤并着不怎么圆润的骨架轮廓和大气的五官,倒真像个机敏的跟班少年。
朱小趣颇为满意地打了个响指,带队出发。
两人入赌场,先玩了几把,朱小趣赌术高超,没碰上硬点子,摇骰子猜大小是听声辨数,想赢便赢,想输便输,看得招招目瞪口呆,又心欠手痒,这可比和史呆子切磋要爽气得多,顿时搓着手也想来上两局。
朱小趣顺水推舟给了些本金让她练手,不出意外,输了个底朝天。
招招心虚,朱小趣趁机将她拂开,扬言说主子给他赢回来。
当然,没出两局,手头的钱都给输得精光。于是,他原地转了两圈,心一横,去抓招招带着的那只箱子,招招发懵,顺手便要给他,朱小趣眼疾手快卡住底座,跪指叩了三下,她立刻反应过来,大喊道:“少爷,不能再玩了,你忘了我们来这儿是来采买的吗!”
朱小趣不放手:“给我!都说哀牢国美玉无数,水色碧绿,同西域于阗白玉截然不同,可我们都打这儿这么久了,哪有什么好货!”
招招硬声说:“你,你再抢,我就撞死在这儿!”
说着,她见人就顶,来这儿赌的九成九都是回头客,什么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赌鬼没见过,怕被误伤,都纷纷来劝。
招招趁机又说:“少爷,要是这回采买到好玉,胜了二少爷,老爷今后把管家权一放,你害怕没钱来玩?”
帷幕后看戏的人里头有个龅牙男,用拇指撇了撇唇上两撇胡子,走出来:“这位少爷,正事要紧,往后有的是机会?看你们是中原来的吧?不才带你们逛逛,想吃什么喝什么跟我说……”他一边说,一边将人往外推,“几位想买玉?”
招招同朱小趣稀里糊涂被推进一间房,不大的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许多不菲的大件像破烂一般被随意垒放在角落,玉雕首饰一盒一盒堆在桌上,招招随手拈了块坠子,水色碧绿,通透无暇,都是市面少见的好货,更别说还有难得一见的冰种水种。
一看没有原石毛坯,朱小趣故作不高兴,吵闹着:“少爷我可没尽兴,不如来点刺激的,赌石,赌原石怎么样?赌到好的,我再花一倍的价格,请你们本地玉雕师父雕个福禄寿禧如何?带我看看场子呗,若是怕钱不够,好说,小黑子,开箱验货……”
那大龅牙掂量了一番那箱子,似是很犹豫,便回说从前没这规矩,需得向行老大请示一下。
而后,将两人请到正堂,又是看茶,又是吃喝伺候,自己则转去院后。
没多久,大龅牙带着消息回来,一进门,便摇着头,满是憾色。
朱小趣立刻长身而起,展开五指:“五倍。”
大龅牙依旧摇头。
朱小趣蔑笑一声,在桌面上重拳捶打:“诸位可是看不起人?你们方才也听到了,老子未来可是要继承家业的!”
“消消气。”大龅牙上手与他勾肩,趁势试了试他功夫,见人全没反应,这才赔笑着又给请去那玉阁:“老大说就这些,能挑便挑,小地方不比中原,见识粗浅,没玩过这等把戏,还请担待……”
朱小趣滑稽地把两只手都举起来,尖叫道:“十倍!”
大龅牙变脸似的敛起笑容,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少爷敢只身南来,身边就跟个小僮,真是艺高人胆大!”
招招捋起袖子,还想展示自己能一个打三个,但朱小趣已然伸手,将她拎至身后,虽是胆颤,但面色仍竭力保持自然——这些人不见得识破了他俩的身份,说这话的意思不过是怀疑,宁可错过大生意,也不敢不谨慎,就怕被买家做局,顺藤摸瓜。
越是这样,对方近期越有可能经手不可告人之秘,不得不更为小心。
“那我们怎么办?”
招招也被这阵势吓住,扶着他的腰,探出个脑袋。
朱小趣解开外衫,操起拳头,上去对着那大龅牙就是一脚:“你他娘的敢瞧不起你爷爷!啊!瞧不起你爷爷!”说着还要拿脑门去顶,像极了不会打架偏逞能的憨包,嘴里骂骂咧咧叫嚣,“二十倍行不行?谁给你的脸子?爷爷拿钱砸你脸子上!”
招招已看傻了眼,想去拉扯劝架,结果手一松没捧住箱子,差点把脚趾头砸断,痛得她单脚乱蹦,屁股一撞,连带朱小趣一块从门槛上滚了下去。
大龅牙憋着笑,等人摔了,这才装模作样过去搀扶,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朱小趣恨得眼白发红,当人面啐了一口,拍拍屁股自行离开。
等离开赌坊地界,招招这才宽了口气,揶揄他:“你刚才真像个疯子!”
朱小趣伸手将裹头布包端正,仔细将白发掖好,方才回道:“我要不发疯,你我今天就得办在那儿!”
“我还以为你多厉害呢?”招招趁机奚落。
“你个丑女人不讲道理,他们人多,我是能一个打十个,可以一敌百那就是找死,就算不死,民不与官斗,磨也把你磨死!”他用手指戳着招招太阳穴,毫不留情数落,“不然怎么没见哪个高手自己当皇帝呢?”
招招泄气:“那岂不是束手无策?”
朱小趣掏出藏在宽裤腿里的酒葫芦,啜了一口,露出个欠扁的笑容:“哪儿能呀,就是这法子么有点损——”
瞧他目光扫过来,招招不由打了个寒颤。
至于有多损——
“卖、身、葬、爷、爷。”
朱小趣躺在地上,草席遮脸,只露出一截银发,一旁立着块简陋的木牌,歪歪扭扭写着几个虫爬般的字,招招跪在“尸体”后,面无表情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