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城中则是另一番景象。

恰逢四月八浴佛节,白日花车游行,当夜灯火鱼龙,王族与民同庆。哀牢小国,民俗风情不同于中原,民风彪悍,不讲繁文缛节,国王王后登楼祈福,宫亲王眷随行。虽受南传佛教的影响,但却又并未全然同化,就着当地习惯,又衍生出不少趣玩。

公主玛诗塔黎隐于宫人之中,二度现身,却再无当楼射花那日的锋芒与锐利,显得十分不起眼。

有说法称公主与王上不快,近日郁郁寡欢。

放灯祝颂后,公主很快便离席而去。

史呆子难得生了几分情趣,趁此佳节,决意出门逛逛,如今满城热闹,群英荟萃,后日困龙台上潜在的对手多能相见,倒也能先探个底。

丘山惠邀上容也,左黯黯腆着脸去敲任岁儿的门,都卢孤独地坐在门槛上,看他们来去。等人走茶凉,只有枝头老鹄呜噜着相陪伴时,他起身阖门落锁,像突然老了三十岁,苍苍独踽,很是落寞。

“啪嗒——”

锁环被卡住,缝隙里探出根尖刺。

“走吧。”

任岁儿木着脸,将手收回来,丘山惠含笑打着扇儿,左黯黯捏着个红脸黑须牛角怪面具,使劲朝前挤,一脑门撞在都卢肚子上。

都卢一脸茫然:“啊?”

左黯黯将面具塞到他怀里,笑着说:“整日闷在屋里,多无趣,你带着这个,便没人认得出。”

都卢嘴巴一瘪,鼻子酸涩,任岁儿不等他们婆婆妈妈煽情,从后蛮横地给两人一人一脚,骂道:“大男人,干脆点!”

“好,好。”

左黯黯站稳脚跟,搭把手帮他锁上门。落锁到一半,都卢想着装样子也装像些,便把武器也一块扔进院子,打空手与他们一道,走入灯火灿烂,热闹喧哗的街市。

顺着人流在主街上逛了一茬,丘山惠逆向,慢慢退到缅桂树下,隐在板桥和河堤边,先一步往茶楼吃茶看人的史易过来与他们碰头,将好与他撞一块。

史易纳闷:“你躲这儿作何?”

这一喊,边走边记,喋喋不休的左黯黯话音一止,任岁儿不情愿回头,皆朝后方望去。

都卢左右瞧看,发现是少了个人,遂问:“容姑娘还没来?”先前,他以为容也同史易先行一步,如今看只影独归,不似那回事。

丘山惠不喜和这几个家伙厮混,跟在屁股后,说话人也没,还要不时提点或是付钱,自己像个管家婆,又像个招人嫌的老妈子,于他金贵的公子身份不搭,十分掉价,还不如扔些钱银,自己同容也去逍遥。

于是,他顺势借口脱队:“她另有要事,你们且去四处看看,我在此等她。”

待人一走,远不见影时,他拔腿快走,返回刚才路过所见,坐在街头铺子旗枪下提着花篓的婆子前,挑了挑,选了个哀牢国的姑娘几乎人手一个的花环。

“买给心上人吧?”

婆子看他埋着头,也不还价,恨不得抓上就走,怕教在意的撞着失了惊喜,又怕熟人窥见丢了面子,便以过来人的口吻调侃。

丘山惠没听懂,但他心如玲珑七窍,很快意会,红着脸点点头,爽快付了钱,往左右袖子各塞了塞,见花瓣挤落,只得小心翼翼收回来,负手藏在背后,步子轻快,心上憧憬,恨不得转眼已在河岸无人处。

河岸花灯盏盏,远近只有几位少年男女,隐在树下互诉衷肠。

丘山惠扇子一收,握在掌中轻轻拍打,左顾右盼不见伊人,心里焦急难耐,差点将那花环抓成个光杆。

就在他怅惘之时,河中飘来一只小船。

说是船,实际上只是只翠竹扎成的简易筏子,飘摇随波,悠悠穿行在花灯之间,烛火摇曳,映照船头长身而立,绰约的影子。

容也入乡随俗,穿着哀牢国式样的短衣宽裤,脚上蹬着布靴,精干许多。一头青丝未缠裹在帽子里,也未如中原长簪束发,只结了根花绳随意绑缚,任由发尾松散披散在肩。河堤边花树迎风,一抹红自枝头摇落,将好落在他鬓角,抬眸对视,有别样风情。

或许是男女之别,又摘了长期蒙面的纱巾,相较平日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俊。

丘山惠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那是男款,一眼就能识别,还不至于眼瞎。但即便聪明如他,那一刻也痴痴不愿相信——

“你……”

“丘公子。”容也低声唤他,鼎沸的人声掩饰住声音的颤动,他心慌意乱垂下眼眸,就着水面粼粼波光。

丘山惠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穿错了衣裳?”

容也手指微蜷,心念摇摆,但很快坚定地张开,垂在腿边,用力摇头:“我不想再瞒下去,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秘密。”

“瞒?”

这无心的字眼刺痛丘山惠,他本就气量狭窄,仓促之下,情绪不可控制,又惊又怒,自觉受骗拂袖欲走。

容也跳上岸想要抓住他,却被他嫌恶地躲开,只抓落那支黑檀簪子。

头发散开的一瞬,丘山惠下意识想扭头回看,却闭眼忍住,附近的人听见骚动,都放下手边事探头观望,他不想再过度纠缠,叫人议论,盛怒之下便脱口而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容也松开二度抬起的手,痴痴立在原地。

丘山惠趁势逆流而走,很快踪影全无,消失在花灯和车队之中。

不过预料之中的结果,但容也的内心却比想象中更加难以接受。

当初他离开连溪村,为出师试炼前往巫罗处盗取小蟾蜍,他那个性子孤僻,常年放养的师父一分盘缠也未给,他则稀里糊涂上路。沿途迫于无奈,时常偷入人家,只取饭食,分文不动,因为偶然撞入姑娘闺房,被人追打两条街,不想累人清白,成为个采花贼的他,这才被迫捡了身女子的衣裳。

初见无心,解释无意,久处暗生情愫,却又为时过晚。他不是诚心欺骗,可到最后却成了致命伤。

盛宴正值鼎沸,烟花于夜空绽放,炸出一朵朵绚烂却苍凉的花。

容也心中有愧,在河边徘徊,未随游人离开,之后他怀着忐忑,偷偷回了一趟居处,见人未归来,登时掉头折返,一间酒馆一间酒馆地找,终于在旧巷中一间不起眼的香粉楼里找着他。

再怎么说也是正经严肃的日子,也只有犄角旮旯,才敢做这样的生意。

彼时,丘山惠搂着姑娘,似乎迫切想证明自己,迫切想将自己从容也是个男人,自己喜欢上个男人这件事中摘干净。

老鸨窝在门边,看客人一掷千金,脸上喜色难掩,冲姑娘们暗使眼色,想再狠宰这言语不通的浪客一波。

姑娘便倒了下药酒,举杯往他唇边送。

容也从窗边翻入,背倚栏杆,掷出那支黑檀簪子,将酒杯撞翻。

酒水飞溅在脸上,姑娘惊慌失措,直往丘山惠怀里钻,但后者却将人推开,目光紧紧锁在脚边的簪子上,伸手想够,又心气难平,向后躺靠下来,冷笑道:“你来做甚么?”

容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一边静静看着他。

“扫兴。”

丘山惠咒骂一句,将酒杯连同酒壶拂倒,狠狠摔出去,惊得偷窥的老鸨连连后退。而方才缠着他臂膀往耳边吹气的姑娘早已花容失色,还以为是同伴发现她们手脚不干净,极为艰难挤出几个汉字,小心探问:“是,是仇家,么?”

另有胆大的姑娘并不把容也放在眼里,低声议论,是否需要喊上打手来驱赶。

丘山惠和他回瞪一眼,懊丧自个实在沉不住气,倒显得多在意他,心念一转,又左拥右抱,挑着姑娘下巴,轻浮道:“别管他,他想看就让他看。”

姑娘便握紧粉拳,羞红了脸,朝他胸口捶打。

容也走过来。

丘山惠挑眉,目光冷冽下来:“怎么,你要跟我动手?”

话未说完,容也一手握住一女的手腕,将人都扔了出去,踢门上锁,堵在前头,屋子里只容下他二人。

被扫兴,丘山惠往外快走,容也却顺势拉住他:“你听我解释,我是迫不得已。”他将那缘由快讲一遍,最后示弱,“对不起,是我骗了你,我可以补偿你。”

听了他的话,丘山惠心里好受些,但仍觉不平,依旧阴阳怪气道:“你以为什么都可以用钱来折算?也对,你就是个不入流的小贼。”

小贼……

他确实是个小贼,即便能得到谅解,他又如何配得上身出名门的丘山惠?

指腹像生有倒刺,容也飞快一缩,将手掖回袖子,但他切切实实不想丘山惠就此离去,很快又握住不放。

两人对视,谁也不相让。

丘山惠垂眸,扫了一眼被容也捡回来的簪子,反过来拧住他的手,将他往前推,说:“我怎么会看上你,我瞎了眼才会看上你,你说补偿,你要怎么补偿我?”从小到大,他心气一直很高,非是母家那般望族小姐不可称配,即便在黑水泽前一见倾心,甚为迷恋,但他在心里不过说服自己,玩玩而已。

可被玩的究竟是谁?

该死!

如果眼前这家伙不在危难之时,舍命来救,该多好!不那么温顺,洒脱一些,冷酷一点,该多好!如果他现在因为那些刺耳的话赏自己两耳光,该多好!

但容也只是柔声说:“随你。”

“随我?”

丘山惠痴笑着,推至无路,将他抵在门板上,多打量两眼,都如含食阿芙蓉一般,对这个人疯狂上瘾。

他一把按住容也的脖子,低头在他唇上撕咬,欲罢不能。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